選文(節錄)
第一章 不可思議的國度
當好大喜功的民族黨領袖蘇卡諾(Sukarno)宣布印尼獨立後,他解放的是個不具完整實體的國家,僅憑想像統一了表面上擁有共同歷史和少許共通文化的一大片破碎島嶼。草草擬就的獨立宣言只提到「將盡速處理其他事宜」,而且是在參與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本驟然投降兩天後倉促公布的。日本曾在一九四二年侵略荷屬東印度,陸續將荷蘭殖民者趕出印尼群島。印尼民族黨本以為這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因為他們極不信任白種人,誰叫荷蘭人用搜刮民脂民膏的手段統治了印尼三百五十年,可是後來才發現,日本鬼子跟荷蘭人一樣可惡,只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蘇卡諾及其黨羽匆匆宣布獨立的用意,就是想讓印尼諸島脫離任何貪婪外來者的魔掌。
「日本鬼子饒不得啊。」此言出自東印尼一位漁夫母親的嘴裡。2012年年初,我曾在漁夫家過夜。這位母親的臉龐已變得像蜜餞一樣皺巴巴,但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胚子,她說:「他們實在太──殘忍了,只想強姦沒出嫁的姑娘。」
這是我詢問她年紀時所引起的話題,但她摸不清自己究竟幾歲了,只說日本鬼子來的時候她已成年。我問她那時的生活怎麼樣,這位老婦人搖了搖頭,然後動作僵硬地使盡力氣站起來解釋:「他們命令一夥男人挖了個坑,然後叫兩個男的在坑邊站好,還給他們的眼睛圍上一塊白布,接著就從後面喀、喀兩下。」
她一邊回憶七十年前親眼目睹的場面,一邊目光炯炯地比劃著蒙眼動作,並舉起一隻乾癟的手朝自己的脖子後面砍了兩下,然後搖搖晃晃坐回椅子上說:「他們的腦袋滾到了坑裡面,其中一具屍體還掛在坑邊,直到有個日本阿兵哥推它一把才掉進去。」
數十年後,某日本公司在她家附近開了座珍珠養殖場,一批來自東京的主管想了解一點地方特色,於是參加當地的導覽。「那時我就坐在市場裡賣魚,還用日本話招呼他們,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都嚇了一跳,沒料到我這賣魚的老太婆居然會講日語,後來他們把我的魚統統買走了,」她笑著說:「我讓他們付了四倍價錢喔。」
歐洲人比日本人捷足先登的主因是,他們在印尼各地市場發現了香料和其他財富;現今的印尼正是因為這些貪婪的荷蘭商人才團結起來。歐洲人尚未登陸之前的幾世紀,阿拉伯和亞洲貿易商已和印尼群島各封建領地做過生意,他們在海風協助下遠渡重洋來到印尼,人類史上大部分的長程貿易也是由海風帶動。每年之中的某段時間,赤道附近的信風會改變風向,在中國和印度(為當時兩大生產國和消費國)之間的海面上,為兩國商船提供一條便於通行的運輸航道。十二月至隔年三月間,來自中國的東北風襲向南方。自六月到九月,海上的東南風又迅速朝北吹至印度。因此,舉凡想在印度和中國之間運送絲綢、棉布、瓷器、鐵器、茶葉和銀器的商人,不是得翻越喜馬拉雅山,就是得通過現在的印尼領海。
在風向不定的過渡期,印尼群島的貿易活動往往陷入停頓,外來貿易商就利用這幾個月,停留在某些熱鬧的港口裝卸貨物、整修船隻、補給食物,甚至跟當地女子通婚,順便為下一批生意取得貨源。肉豆蔻粉和晒乾的丁香花苞來自東方列島,西端的亞齊區和蘇門答臘的蘇丹國可供應胡椒,地方領主爭相吸引商人和船長們前來自己的封地,有的港口是供應量販胡椒最佳管道,有的商港以提供安全倉儲名聞遐邇,有的港埠收費低廉,貿易商也比較不易遭人搶劫。
據說馬可波羅在1290年左右從中國返回義大利的途中,曾通過印尼海域,他如此形容爪哇港口的繁忙盛況:「此地迭有船舶往來,屢見買賣貨物、獲利豐厚之商賈,島上珍奇繁多,不及備載。」
如果你隨便挑個印尼現代貿易城的市場逛一逛,說不定會發現那裡的景象和氣息,非常接近馬可波羅在七百多年前所描述的見聞。你會看到一堆歪七扭八的攤子緊挨著彼此,每個攤子皆以老舊的包裝箱、廢棄的家具、沒人要的木板條、上屆的競選旗幟任意拼湊而成,沒有人在乎攤販的外觀,擺在桌上的貨色才重要。某個攤位將一大落紅辣椒堆放在一塊白色粗麻布上,看起來像座火山似的。隔壁的攤位擺著幾個如同魔術方塊的木箱,第一箱塞滿肉豆蔻粉,第二箱裝滿胡椒粒,第三箱是乾燥丁香花苞,另外二十二個排排站的箱子,則是盛滿薑黃、老薑、南薑、香菜子,還有各式各樣你瞧不出是什麼東西,但用舌頭一嘗就能辨識的香料。你還會看到一堆被草繩綁住腳的螃蟹,在一塊石板上吐泡沫。市場角落佇立一間老雜貨鋪,店裡一根柱子上掛著一頂頂可供辛勤耕作的稻農遮陽之用的棕櫚葉斗笠,店內還擺著一根根竹掃帚和椰纖掃把、一個個可放在小火爐上燉湯用的平底大肚陶鍋。
如今全國市場也出現大量專利藥品販賣者,他們拿著時新道具四處兜售商品。我參觀某個市場時,瞧見一群觀眾正聚精會神聆聽一名江湖郎中透過吵死人的迪斯可音響,努力推銷某種可治百病的藥草,身旁擺著一具面向觀眾的人頭模型,人頭從中一分為二,半邊是俊秀的年輕臉蛋,另半邊露出面部的肌腱和突起的眼球。不遠處有位婦人沉默不語地坐在幾片看來像泥巴、上頭布滿窟窿、中間穿著繩子的圓餅,我猜那是某種植物的塊莖,但其實是泥巴築成的蟻窩。她向我打包票,只要切下一塊上等蟻窩熬煮成汁,即可用來治糖尿病和高血壓。婦人隔壁有位長了一對招風耳、留著兩撇八字鬍的老翁,把攤位分成兩區,一半賣的是裝在可樂瓶裡、看起來黏答答的黑藥水,他又是乾咳又是吐痰地向我解釋,這叫「山王水」,能治肺癌,是以某種長在火山上的植物根部提煉而成。攤位的另一半擺著幾小堆菸草,還有用來捲菸草的乾葉子。
市場裡的商人一律用「國語」而非「方言」與我和其他可能樂於掏腰包的顧客交談。他們彼此通用的語言,其實是貿易商使用了數千年的一種馬來語。很久很久以前,一波又一波的外國商人,紛紛乘著商船從印尼群島之間的幾道海峽,通過操著各種方言的島嶼社區。波斯人在第七世紀統治過印尼,爾後阿拉伯人取而代之,繼而又有來自印度西部古加拉特邦,以及東部柯羅曼德爾海岸的印度人上岸,中國人則在十二世紀開始大量出現,這些外來者的共通點是熱中於貿易。後來擁有各種膚色、出自各類族群的諸島居民,在為一籃籃珠母貝、一綑綑檀香木、一籠籠天堂鳥、一袋袋胡椒粒,以及一堆堆軟趴趴的海參討價還價時,一律說馬來語,就跟現在一樣。儘管各島居民私下交談時,還是習慣採用數百種土語,但幾乎人人都會說印尼話,給觀光客帶來一大便利。印尼話是公眾場合的語言,來自不同背景、聚集在大城裡的印尼人,在日常生活中也都說印尼話。
商業影響了印尼群島的宗教和語言。自第七世紀以降,與印度商人同行的學者,將印度教和佛教傳入蘇門答臘南邊的室利佛逝王國,日後成為當地原住民建立的第一個海上商業帝國,統治者靠貿易累積龐大財富,足以建立軍隊,征服鄰島,將佛教渡海傳播至爪哇,招納遠在今日泰國和柬埔寨南邊的封臣國。金碧輝煌的廟宇開始在爪哇中部平原和丘陵勃然興起,世上最大的佛寺「婆羅浮屠」於第九世紀在爪哇落成,另一個崇拜印度教的王朝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令人驚豔的「巴蘭班南」寺廟群。
下一波商人是穆斯林,分別來自南亞、華南和中東。由於共同的宗教信仰有如商業潤滑劑(商人可一起用餐禱告,順便談生意),印尼諸島的貿易商遂成為最早接受伊斯蘭教的一群人。爪哇的王公貴族們逐漸揚棄梵文姓名,開始採用蘇丹稱號。到了十六世紀初,爪哇島的統治者幾乎悉數改信伊斯蘭教,唯獨崇奉印度教的峇里島仍保留印度式宮闈和種姓制度。
印尼群島擁有許多不同的封建領地,各地居民從不認為自己歸屬於某個領土完整的大國。然而,由於商人頻繁往返於各島,世居島上的小老百姓變得樂意包容和接納彼此的差異,養成一種幾近調情的好客態度,這些島嶼也成為誘惑外來者探險的地方。
不過,這麼開放也有缺點,導致印尼成為歐洲人的俎上肉,也改變了彼此的經商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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