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模範生」和她的「壞男友」/李美賢(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印尼幅員廣大,由一萬數千個島嶼組成,住著360個族群,說著719種語言。這樣一個充滿多元與異質性的國家,卻可能也是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們無法在地圖上指認的「大國」。甚至有許多人是在準備出發前往有「度假天堂」之稱的峇里島時才發現,「喔,原來峇里島在印尼」,也因為「度假天堂」的加持,才願意對印尼有一點點正面的觀感。
通常,周遭朋友去印尼會跟隨旅行團,搭乘舒服有冷氣的遊覽車、小巴、安全的觀光遊艇。人們猶如鑽進氣球裡,在氣球內享受星級的舒適,行走安全的行程,品嘗萬無一失的料理,更謹慎一點的,上飛機前先打個預防針,再帶上胃腸藥。氣球隔絕了自己與印尼的真實接觸,更多時候錯失了品味多層次又迷人的印尼的機會。許多去過峇里島的人用「鼓起勇氣」來敘述自己品嘗當地風味料理「髒鴨」的經驗,飽足之餘仍不忘批評一句:「髒鴨?幹嘛不取個美味一點的名字?」總之,印尼,即便是如度假天堂峇里島,大家總有說不完的負面印象與恐懼。如果有誰像本書作者皮莎妮一般,隨便在路旁就喝一杯冰涼椰子水,恐怕就會引來「太過『冒險』」的指謫。如果還像皮莎妮那樣騎摩托車、搭破公車、乘坐充滿暈吐味的渡輪,走過兩萬三千公里路,路途中還任意與人攀談(包括原本伺機要搶劫她的人),以「凡事點頭就對了」的態度進入許多社區,睡臥偶遇百姓人家的地板,這些行徑恐怕已不是「太冒險了」這幾個字足堪警戒了。但皮莎妮的「冒險」故事卻充滿意外與驚喜,例如在距離首都特區雅加達遙遠的東部外島邊陲地區,皮莎妮讓與她攀談的人任意滑動瀏覽她iPad裡1988年在印尼拍下的照片,意外連結了一個社區、一個世代的成長與變遷;在臨時借宿的眾多人家的住家地板上,如何親密地分享他們的希望與恐懼。「凡事點頭就對了」不僅直白透露了皮莎妮的大勇大仁,也讓長期被「經濟與文化勢利眼」蒙蔽的素樸人情,動人地編織了起來。
皮莎妮出生於美國,在歐洲數個國家受教育,是牛津大學中國文學碩士。其後擔任路透社及《經濟學人》駐外記者,1988至1991年間派駐印尼。其後生涯大轉變:在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流行病學系攻讀博士,成為流行病學家。2001至2005年間任職印尼健康衛生部,從事愛滋病相關研究工作,如她所說:「性與毒」就是她工作的全部。會說流利的法語、西班牙語、中文以及印尼文。跨域知識與多語文能力,讓她擁有探索科學、政治與文化膠著纏繞的複雜課題。以世俗的「模範」標準來看,說皮莎妮是一位「模範生」實不為過。這位「模範生」,卻在1988年到印尼擔任特派記者後,深度迷戀、無法自拔地愛上印尼這個「壞男友」。2011年皮莎妮以研究休假的名義暫離愛滋病的研究崗位,重返印尼。皮莎妮為期一年重探印尼,以摩托車、公車、渡輪探訪了三十三個省份中的二十六個省,像蟲一般地鑽探許多走到一半就沒有的路,以及絕大多數印尼人也不曾去過的巷弄與社區。皮莎妮像蠕蟲(worm’s-eye view)般行走二十六省,無疑也是對地方分權後各地狀況的巡禮。
自1997金融風暴導致三十年威權統治的強人蘇哈托下台,1999年通過地方自治相關法案、2001年開始實施以來,印尼正式進入地方分權自治的新時代。省和地區自此擁有前所未有的高財政預算和行政自主權。此一重大改變,雖被認為是民主化最具體的作為,讓印尼各省擁有自我發展的機會,然而一般認為這是為了減緩分離主義活動造成的緊張局勢,以期保持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因殖民統治而形成的國族國家的一統性,不致走向分裂。以總體經濟指標鳥瞰(bird’s view),印尼近年來是個受國際媒體關注、充滿發展機會與希望的「金磚」大國,是不可錯失的投資地。此時的印尼,有一億一千萬名年齡低於二十五歲的青年人口,這是令無數面臨發展停滯的已開發國家嫉妒也覬覦的年輕勞動力。這些年輕人在做什麼?這本書給了我們非常多而鮮明的畫面,但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
印尼擁有兩億五千萬人口,主要集中在爪哇島上的首都雅加達及幾個大城市。有一大群擠在爪哇島上的年輕人,對臉書上癮,也熱愛上社交網站。雖然如此,伊斯蘭宗教復興運動也旺盛地開展,仍有數百萬人花很多時間參加閱讀《可蘭經》的課程,這些人反對西方國家政治霸權,以及占據經濟主導地位,他們摒棄西方國家的生活方式,希望回歸以「伊斯蘭作爲生活方式」。女神卡卡(Lady Gaga)風靡無數的印尼年輕人,但在另一批印尼年輕人眼中,卡卡是汙穢、不道德的,因此必須阻撓女神的造訪,以具體行動履行穆斯林的職責與義務,重整伊斯蘭教的信念。可以說,「世俗道德秩序vs.宗教道德秩序」二元對立的現象,正在人口密集的爪哇島上演。有趣的是,公務員是大家共同追求的夢想職業──穿上制服,享受公務人員的福利與安定,這或許是這個國家唯一能提供的穩定且可溫飽的工作。
離開都市,尤其是進入更邊陲的東部外島社區,集體合作主義完全沒有受到國家現代化發展方案夾帶的個人主義影響。集體合作、長年在地、族人緊密凝聚,編織成安身立命的安全網。在那些一間醫院都沒有的地方,集體合作互助之外,只能依靠祖先與聖靈的保佑。在這些地方,要他們破除「迷信」,停止「奢華」葬禮,不就等於剝奪了他們的安全感,情何以堪?尤其印尼三十多年的「發展與現代化」的雨露,完全沒有降落在東部這些外島,外島人民的生活品質與國家的發展與現代化,是兩個沒有交集的畫面。
印尼自獨立以來,爪哇成為政經文化的中心,蘇門答臘扮演平衡區域代表性的配角,東部外島是永恆的「邊陲」。在蘇哈托被譽為「發展之父」那段印尼經濟高度成長的新秩序時期,東部外島省分經常默默吞忍「零成長」或「負成長」的果實,且持續扮演「資源提供者」的角色,這個嚴重的內部殖民現象不言而喻。改革教育、提高教育水平,成為每個階段印尼政府重要的施政方針。2003年,我也走過皮莎妮從坤甸到山口洋那一段路,當年我經過許多小學,眼前所見每個學校的學生似乎都在上足球課,當時司機先生感慨地釐清我的質疑:「老師薪水太低了,逼得老師都蹺課去打別的工,學生就自己玩……」。此一狀況是外島學校教育的普遍現象,且多數學生幾乎國中畢業就必須放棄學業,主因是必須通車到別的地方上高中,很少家庭可以負擔通車所需的交通費。一般被認為得以讓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階級流動或翻身的「教育」,在印尼的許多家庭就因為付不出「通車費」而被迫停止。少數人幸運地上了學院,往往也因為必須支付親人葬禮的禮儀費用而輟學。也才有人說:「如果印尼人能省下葬禮的開銷,就足以讓年輕人圓一個夢。」但這是「外人」的理性,我們應更謙卑地了解,他們願意慷慨放棄一個夢想,而把積蓄花費在葬禮上的深層的意義,或至少要能意識到文化霸權似乎總干擾著我們理解異文化的視域。
印尼社會的多元,毋庸置疑。多元並存與否,取決於是否擁有容忍異己的價值。從城市與鄉村,我們看到現代與傳統生活方式的強烈對比。現代生活方式是爪哇島城市裡年輕人的人生目標,現代生活方式也代表更多的個人主義、更多的自私、更多的你爭我奪,還有更多的連鎖企業。東部外島,傳統圖騰仍引導著人們的生活節序,集體主義下綿密的宗親網絡,成為安全感的基石。
這本書的主書名「印尼etc.」,擷取自印尼開國元老蘇卡諾寥寥數語的獨立宣言:「我們是印尼子民,在此宣告印尼獨立,將盡速謹慎完成權力轉移及其他事宜。」「etc.」這個「其他(未竟)事宜」所指為何?究竟要完成什麼?蘇卡諾慷慨激昂地陳詞之餘,交代了這個「其他事宜」。國家獨立之初,蘇卡諾即追求在一統印尼下開展現代性方案,透過現代性工程,樹立模範生。舉例來說,即便當時民生凋敝,眾生嗷嗷待哺,蘇卡諾規畫了現代大都會具備的豪華物質建設──「雅加達特區」。他說:「看看紐約、莫斯科或任何其他國家的首都,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你總是會發現,一個國家的偉大就在各式各樣的建築裡,那些令人引以為傲的物質建設裡」,且慷慨激昂地說,印尼的獨立紀念碑必須建得像「巴黎的艾菲爾鐵塔」那樣(Abdin Kusno, 2000: 56-58)。換言之,從獨立宣言就開啟了印尼向歐美現代化哲學與策略學習的現代化追趕之路,首都雅加達特區的建設成了印尼國家的門面,也成了印尼國家發展的指標性城市,以及各地方學習的「模範生」──這裡有人人可以預期與期待的一切,一個現代發達的國家應該擁有的一切。簡單來說,完成「其他事宜」,就是把印尼建設成另一個像強盛歐美國家那樣的國家──有雄偉的都市、現代化的典章制度,有秩序、有章法可循的幸福生活。
1956年蘇卡諾訪問美國,造訪當年的汽車大城底特律,意外發現停車場內數千輛的皮卡車(pickup truck)是當時工人們上下班的交通工具,也對他們整齊乾淨的社區印象深刻。蘇卡諾感嘆地自問:「印尼工人的生活水平,何時才能像美國的工人那樣?」當年的底特律工人,無疑是蘇卡諾心目中工人的模範生。印尼第二大城市泗水,近幾年脫胎換骨,越來越接近蘇卡諾心中的底特律。泗水自2010年麗斯瑪(Tri Rismaharini)擔任市長以來,頻頻在國際上展露頭角,獲得城市大獎。垃圾不見了,規畫完善的住宅區出現了,市民以身為「趕上現代」的泗水居民感到驕傲。泗水所做到的,應該就是蘇卡諾要完成的「etc.」的一部分。然而,在泗水越來越像底特律之際,泗水以及泗水人似乎也把印尼拋得更遠了,就像峇里島人不屑當印尼人一樣。也許不久之後,泗水的天空也會飛滿如雅加達天空上那些為躲避車潮接送小孩上下學的直升機。當更多的印尼變成泗水時,印尼會繼續存在嗎?或者說,會如何繼續存在?
當然,這本書告訴我們,印尼絕大部分的地方,距離模範生的境界仍舊遙遠,沒有雄偉的物質建設,更沒有秩序與法治。對於「他」(印尼)的混亂與失序,皮莎妮經常想賞他一巴掌,卻又發現自己無法自拔地著迷於他的永無止盡和無法預知:在最違反現代常規的互動裡,總會遇見最質樸的人性;在最顛簸與物質落後裡,總驚見最簡單的智慧和勇氣;在最令人喪氣的迷信與奢靡裡,直見最謙卑與無私的心靈。這無疑正是狂野「壞男友」讓模範生為之傾倒的魔力。
皮莎妮這本書,不僅讓世人看到多樣且真實的印尼,更深深地撩起了我們「酸甜苦辣」的全方域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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