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再會三重埔(節錄)/李志銘
每座城市或地方都各自承受著一種歷史宿命,而這種宿命幾乎完全決定了它的空間特色。
三重埔,我的出生地,一部幾乎被時間遺忘的戰後台灣歌謠文化工業城市史。
起自五○年代以降,那是台灣剛藉美援站穩腳步並摸索著靠加工業帶動經濟發展的關鍵年頭。當時島內物資匱乏、生活普遍困頓,許多待在家鄉沒有出路的農家子弟與鄉村女孩紛紛來到大城市裡找工作,甚至不乏繼承祖產者在南部賣了田地帶著妻小前來討生活。這些從中南部先來後到的城鄉移民,每個人都懷有無窮的夢想與決心,彷彿天生帶有趨光性的蟲兒無法抵擋微光希望誘惑般地一致湧向台北。
依稀記得年幼時好幾回從阿嬤的收音機裡聽過綽號「阿西」的黃西田操著一口憨厚嗓音唱了這麼一首老台語歌調〈田莊兄哥〉:「趁著機會,火車載阮要去喲……來去都市若賺有錢,我會返來」,曲中第一、二、三段開頭分別以「不願擱鼻田莊土味、不願擱騎犁田水牛、不願擱聽水蛙咯咯」吐露出當時年輕人普遍對於傳統農村生活的嫌惡與厭倦,為了負擔家計因素導致不得不離鄉背井前往大城市移居。
將內心悲愁藏在詼諧逗趣的外表下,〈田莊兄哥〉訴說著莊稼人從台南一路撘火車搖晃到台北的情境轉變,尤其是每句唱詞末段模仿火車行進規律節奏的那一聲聲「咻咻蹦蹦……咻……蹦蹦」迴盪起幾波餘韻與親切感,真叫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懷。
恍恍惚惚耳邊似乎總是迴繞著曲中結尾這段口白:「台北到了,台北到了,請各位旅客,嘸通忘記別人的物件。」宣告了此番離鄉旅程終點站即將到來,同時也忐忑不安地迎向另一場無止盡城市流浪的異鄉起點。
待下車安置了行囊住處之後,他(她)們第一步走進繁榮城市的最初門戶,就是台北橋。沉重混濁的淡水河面上,台北大橋串聯起左岸「三重埔」與右岸「大稻埕」,區隔了北部城市與南部鄉鎮的空間界線。
跨過淡水河走出台北市「大橋頭」地界,步入對岸囊括生活成本低廉、工廠林立、就業機會多而成為外地人主要聚居場域的「三重埔」地區,混雜了來自雲林、彰化、嘉義等全台各地北上謀生者不同方言口音。他們齊搭上急速城市化的時代巨輪,各種聲音語境迴盪在鄰里巷弄住家兼工廠的狹小空間內。工廠裡無數作工幫傭而收入微薄的年輕學徒與生產線女工埋身於暗無天日的污濁環境下,幾乎是終年無休地茹苦咬牙儉樸度日。甚至有些初到異地的年輕人因無法正式謀職,便只能聚居在台北橋下,成為按日出賣勞力的臨時散工。
「阮是十八薄命農村女,離開家鄉出外來求利,想著歹命有時目屎滴,也是不~得已~咦~,離開阿母的身邊,阿母啊你現時~咦~像阮心內悲」,當時年方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紀露霞(1936- )初試啼聲來到台北成都路「民聲電台」正要展開駐唱生涯,而「中廣」製播「好農村」節目也找她去錄製三七五減租政令宣導主題歌。名氣漸開的她,初次灌錄了這首由周添旺將美空雲雀〈夕やけ峠〉原曲填上台語歌詞的〈黃昏嶺〉,黑膠封面散發濃厚的時代感。
〈黃昏嶺〉曲詞內容描述一位農村少女為忙於養家活口而前往台北找尋工作機會,每至黃昏夕陽遙望故鄉母親身影,便想起孤身流落他方感嘆命運弄人的惆悵心境。這首歌調,透過音色飽滿甜美淳厚的紀露霞來詮釋,特別是那一連串搭配自由節奏分句韻腳娓娓唱出~咦~啊~的綿長拉音,創造出所謂「紀式演歌風格」獨一無二的爵士台灣味,與同時期另一首時空背景相近的陳芬蘭〈孤女的願望〉在當年不知撫慰了多少滿懷希望遠赴大城市工業社會打拼、同為異鄉遊子的孤寂心靈。
三重埔歷來是一個臨岸接壤台北的轉口港,各鄉市各階級人等雜居,秉持現代都會的空間性格,所謂「三重人」與「外地人」的區分並不確鑿。作為鄰近首都台北最斑斕蕪雜且不斷快速更新的移民工業城市,三重埔不斷隨時有人懷著希望搬遷進來,也有人幾經游移漂泊之後黯自離去。
遠溯日治昭和年間(1930年代),因屢遭大水淹漶地貌低濕而得名的「三重埔」一地,原與蘆洲、板橋浮洲並列為北台三大蔬菜供應區,當地大多為農村木造屋舍或簡易土牆建築的地頭菜園遍佈、生活簡樸,取水則靠自鑿的幫浦汲水,有些人家便在河畔沙地沃土種植些蔬果以求溫飽。其後由於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日本殖民政府正欲大肆進行「侵華戰爭」與「南進策略」,乃開始計畫在島內發展軍備相關重工業。基於防空疏散政策考量下,為了避免作為戰時指揮所與行政首府的台北市遭受戰火波及,遂決定將市區周邊鐵工廠、印刷廠、紡織廠、化學廠等重工業設施經由台北橋疏散到三重、新莊、五股等近郊地區。
光復以後,國民政府為了防範中共軍事武力威脅,便繼續沿襲此一疏散計畫,再加上中興橋的竣工開通(1958),促使台北附近有更多工廠陸續匯集遷入三重。隨著1963年「頂崁工業區」開發完成,更讓三重地區躍居成為北台灣名聞遐邇的工業重鎮。
思念小時候喜歡醬油的味道,愛吃醬瓜、筍乾、鹹魚,以及每日黃昏沿街叫賣的蚵仔麵線。至今依然偏嗜酸辣重鹹口味的我,每當驀然回首之際不免串想:這般根植於意識深層的味覺記憶,難道竟是來自早期發跡於兒時故鄉「三重埔」多家知名醬油品牌(味全、味王、萬家香、鬼女神)不自覺醞釀口腹感官習癖的城市因緣?既屬物質慾念,又含氣味想像。
特別是過去廣受餐廳總鋪師與小吃攤青睞、素有「味原液」之稱的淡色醬油「鬼女神」,因以陶甕進行長時間發酵,有著時間加持出來的古老甘醇風味,如今卻也隨著歷史洪流而更增添鄉野傳說的神秘感。
除了與那童年熟悉味道一同造訪的醬油工業之城,「三重埔」在戰後1950到1970年代同時也是生產類比聲音媒材商品(LP黑膠唱片)的產銷中心,全盛時期全台幾乎有七成左右的唱片工廠先後匯聚於此。
舉凡沿著淡水河岸位於河邊北街的「大王」、「鳴鳳」唱片,通往台北大橋直抵重新路的「惠美」、「五龍」唱片,沿途向西行進,依序穿越交叉街口便是位在文化北路的「龍鳳」、「泰利」唱片,以及正義北路的「鈴鈴」、「中外」。
若論單一街道分布密度最高者,則莫過於三重市南區集中了「國際」、「台聲」、「海山」等十家左右唱片工廠的光明路一帶。放眼其餘各地更兼有安慶街的「電塔」、福德北路的「麗歌」、福德南路的「女王」、大有街的「皇冠」、信義西街的「第一」等多家唱片公司座落其間,可謂大街小巷四處遍佈,不少上台北找工作、人生地不熟而又喜愛唱歌的年輕人往往選擇來此就近落腳。
城市不斷地無限擴張,聲音紀錄的也只是死去的時間,其本身即為一種稍縱即逝的時間語言,僅將時空要素與事件內涵完全展現在流動過程當中。
隱約想起陳昇「新寶島康樂隊」專輯裡有條歌叫〈來去台北做歌星〉,故事背景即為當年這些身負歌藝才華的農村子弟想要北上打拼闖盪歌壇的歷史寫照。
六○年代三重埔,曾經滋養了多少畢生投注音樂志業的作詞作曲者及演唱歌手!早年來到三重市信義街上,這裡住著出生於台南鹽水、自幼隨寡母北上定居的寶島低音歌王洪一峰(1927-)。走到路口轉角相鄰中央北路上,便是街坊「厝邊」作曲家林禮涵的住處,好友周添旺(1910-1988)常由台北艋舺(萬華)住家來到林宅聊敘音樂事,而父親在中央南路開設鐵工廠的歌唱童星陳芬蘭(1948-)也會不時慇勤上門討教歌藝。
接著沿街向西行經正義國小通往地勢較低易於大雨淹水泥濘路滑的大同南路,則是來自基隆港都的作詞人葉俊麟(1921-1998)寓居所在,他與洪一峰兩人在此結識知交並且聯手創作出了膾炙人口的〈舊情綿綿〉、〈思慕的人〉、〈淡水暮色〉、〈寶島四季謠〉等經典歌調。至於位在北面邊陲的溪尾街,甚至還曾經寄宿著〈農村曲〉民謠作曲者、晚年落寞隱居在此終老的戲曲樂師蘇桐(1910-1974)。
連接台北大橋門戶的三和路老街,從東南往西北方向穿越了整個三重市區直抵蘆洲邊境,在這條路上早已消歿既久無人聞問的「陳木理髮廳」不知是否還留存著當年林春福、郭金發、陳木、賴謙祺等四名意氣風發少年郎組成男聲「四奇士合唱團」(1964)的多少流風遺跡?
從這端街頭到彼方巷尾,往後陸陸續續更有無數暫時棲居三重埔的遊子過客,在這邊緣縫隙裡頑強地生存,其中包括了來自嘉義太保市水牛厝莊的葉啟田,以及甫由桃園大溪來此投靠親戚寄人籬下、初期喚作藝名「林茜」在酒店駐唱的鳳飛飛。
對他(她)們來說,那些遙遠歲月困頓勞祿的日子似乎也談不上有何娛樂休閒可言,但總有些管道能夠予以苦中作樂自尋排遣。離開了故鄉,無數個想家的日子牽掛起來,像風箏般飛舞。雖然歸去時沒有燈火迎接,卻有了聲音。
有一種聲音叫作鄉愁,戒不掉也避不開,似遠猶近、雖近猶遠,它是一種由記憶、聽覺和泥土芬香揉製而成的珍貴汁液,足以讓人們滲透浸入耳膜度過心靈飢荒思念焦慮的貧瘠歲月。
早在電視媒體尚未普及之前,街頭巷尾經常迴繞著由老舊收音機調幅商業電台放送傳來陳芬蘭〈孤女的願望〉、文夏〈黃昏的故鄉〉、洪一峰〈舊情綿綿〉等本省人熟悉的台語歌調聲聲入耳,無論早晨、黃昏或者華燈初上,伴隨著「客廳即工廠」號召家庭主婦齊作手工勞動的普遍景象聽來既暖烘又溫煦,人們總是不自覺跟著低吟哼唱以紓解平日工作的單調。
透過空中電波傳送至真空管流洩而出的古樸聲響,唱的是:「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清新而嘹喨的歌聲彷彿來自天空流雲的呼喚,日式演歌(Enka)詮釋節奏慢吞如水銀瀉地粒粒滑順,那些內心遭受苦悶侵蝕得最嚴重的人們把它當作一帖清涼劑、一處心靈綠洲。
「寶島歌王」文夏以其特有慵散啜飲的噥軟嗓音見證了戰後六、七○年代台灣婦女家庭勞動史的聲音形象。
昔日輝煌歲月從早到晚開著英國製白色敞篷車搭載「文夏四姊妹」全省風光巡演,當他首度躍登大螢幕主演郭南宏導演第一部歌唱電影《台北之夜》的同時(1962),台灣第一家電視台誕生,「群星會」節目逐漸成為國語流行歌曲「淨化」而活躍的主流媒體舞台,也自此宣告了台語歌曲事業盛極而衰的凋零命運。
在我出生那年(1976),「廣播電視法」開始公佈實施,規定電視台和廣播電台一天只能播送兩首台語歌。由於晚間七點半後就不能播出台語節目,老家三重埔聽不懂國語(北京話)的阿嬤只能早早就寢,白天的台語電視節目也很少,只有中午一小時(老三台,每台只在午間新聞前後播半小時)。剩下的時間,她只能抱著收音機,聽一些未被查禁的台語歌。
凝望城市與城市之間,人類照亮黑夜的野心與能力永遠不足以真正將整個夜晚時空轉化成「恍如白晝」,任何大鳴大放的主流音調也不可能完全遮蔽其他聲音的存在-哪怕這聲音再怎樣微弱。
嘗試描述三重埔作為異質流動空間的存在,讓我庶幾不斷反思咀嚼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73)生前所說:「我喜歡變換語調,找出所有可能的聲音,追求每一種顏色,並且尋找任何可能的生命力量……當我探向越卑微的事物和題材時,我的詩就越明晰而快樂」。
對此,咱們實在不必過於戀羨隔岸首都台北追逐「現代性」光亮洗禮的中產階級城市優位象徵。儘管三重埔位處語言文化與地緣政治陰影下的附庸生存位置,加諸施行「洪水平原管制法」帶來整個空間規劃資源的相對匱乏,但其本身乍見凌亂無的常民生活脈絡序卻是極盡地多音喧嘩,各階層各性格的人都在摸索適應彼此的相處方式,無形之中提供了此處「七橋之都」發展地方生命力與獨特性的必要土壤,構成了「三重埔」文化身分的「混雜性」(hybridity)。
無疑地,遑論過去或現在,它都是一處普遍關照社會底層幽黯角落、充滿蕪雜草根活力的民間歌謠城鎮。
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日常麵包的詩人。其實音樂與城市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