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箱子》寫作歷程(聯經編輯部整理/劉姿君譯)
關於《我的箱子》
聯經編輯部(以下簡稱聯):《我的箱子》是您的家族故事,您會怎麼形容自己的首部作品?
一青妙(以下簡稱妙):這本書,最初是想將母親以日記的方式所記錄的父親抗癌經過,整理編寫成父親的抗癌記而開始的。然而,母親在日記中對父親所流露的感情,使我在感動中發現自己對雙親一無所知。
婚前父親、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兩人是怎麼相遇、進而結合的?對父親而言,日本和臺灣何者才是「祖國」?這許許多多的疑問一一湧上我心頭,讓我強烈地「想多了解父母親」。
於是我下定決心,不要只是整理出一部抗癌記,而是以我的文字親筆重現父親與母親的人生。因此我走訪雙親的親戚朋友,向他們請教了很多事情。我原本從事演員與牙醫的工作,對於寫作是外行,也從不曾向外界取材、訪問過。即便如此,「想了解」的強烈願望成為我的原動力。與幾十個人見面、訪談後,我開始投入收集、解讀大量資料的作業。
在這過程中,我知道了很多過去自己不瞭解的事,也解開了一些誤會。雖然經過多方調查,有很多事情最後依然不得而知。即使如此,我還是完成了一部作品,朝雙親真正的心情我應該已走近了一小步。
在日本統治下的臺灣,父親以「日本人」的身分長大。太平洋戰爭爆發的那一年,父親進入學習院中等科。作為國民義勇隊的一員,父親在疏散地聆聽了天皇親自宣布日本投降的原音擴播。戰爭結束後,「祖國」對父親而言,分成了戰勝國臺灣,即中華民國,以及戰敗國日本。父親因自我認同而苦惱。當他在失意中從日本回到臺灣時,等著他的卻是悲慘的二二八事件。
父親同時是臺灣名門望族顏家的長男,身為顏家財團繼承人的壓力也折磨著父親。他似乎不太想繼承顏家的事業。
身為名門長男,父親因為分裂的自我認同,無法好好扮演這個角色而感到苦惱。這導致父親沉溺於酒精之中,忍受自己痛苦的人生。父親的人生,象徵著臺灣與日本動盪的歷史。透過書寫這本書,我才真正得以理解父親一小部分的勞苦。
因此這部作品是我雙親的故事,也是我個人尋根的故事,同時也可以說是了解臺日歷史的故事。
聯:從《我的箱子》可以深刻感受到您與家人之間的真摯情感,您拜訪家人的眾親友和書寫的過程還順利嗎?有什麼想跟讀者分享的嗎?
妙:我父親生於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若還在世的話,今年是八十五歲。很遺憾地,父親的朋友,多半已不在世,或是生病中。我最想了解的,例如父親為何要偷渡回日本之類的事情,幾乎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真相,讓我由衷為沒有早些請教而後悔不已。
由於父親年幼時期便在日本生活,與顏家兄弟和親戚幾乎不曾一起生活。我曾經向父親的弟弟妹妹請教關於父親的問題,但得到的答案竟是「我完全沒有關於惠民大哥的記憶」、「大概只見過五次面吧」等。這是在一般家庭難以想像的回答。
我感到十分驚訝,也非常落寞,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站在近親的立場來談父親。但考慮到父親的一生,既身為十二個手足中的長男,與弟妹年齡差距大,又長期生活在日本,難怪會如此。
儘管父親離世已將近三十年,但他青年時期認識的朋友尚有多人健在。我從這些長輩們口中得知父親是一個別具魅力的人物,感到非常高興。父親有一段時間不好好工作,只知道爬山、每晚喝酒,但對待朋友與夥伴卻有著無限的體貼與包容。父親很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以「老成持重」來形容他,令我印象深刻,也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母親可說是祕密主義吧,不太談自己,也沒有留下交友方面的資料或信件。相對於父親,要找到母親的朋友非常困難,除了幾位親戚之外,沒有人能告訴我母親的事,因此我在母親這方面的調查觸礁了。
與父親相遇之前的少女時代、學生時代、粉領族時代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性呢?我只知道身為母親的一青和枝。我深感這本書並沒有充分寫出她身為母親以外的面貌。關於這部分,我完成《我的箱子》後仍繼續調查,調查的結果已確定化身為我的下一部作品《母のレシピ》(意為「母親的食譜」),於五月時在日本出版。
聯:您寫完這部作品後,有什麼感想?
妙:我沒有想到,以家人為主題來寫作竟如此開心,但同時也很難受。
首先開心的是,有機會與形形色色的人見面、交談。這樣的時間,是一連串的發現、驚奇與興奮。然而,反覆閱讀母親的日記和雙親的信件時,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移情作用,一想到母親所吃的苦和父親所受的煎熬,便十分不忍,還曾經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哭著寫稿。
一開始我感到極度不安,懷疑寫這麼多家人的事,會有人想看嗎?但是作品問世之後,得到讀者們「讓我開始思索家人的關係」、「讓我想要了解臺灣與日本的關係」等等感想,我才真的放心了。而且,也有幾位認識父親的人看了書後與我聯繫。現在,我真的很慶幸自己寫了這本書。
只是,對於本書在臺灣出版,我的心情比在日本出版時更加緊張。臺灣現在也有很多顏家的親戚。他們對這本書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老實說我有點擔心。
聯:您想藉著《我的箱子》,傳達什麼訊息給讀者?
妙:父、母、夫、妻、女兒、兒子、情人等,對於身邊這些關係最親密的人,你了解多少呢?我們是不是其實不太了解那些理所當然般在自己身邊的人?對我來說,雙親就是如此。
常言道:「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有那麼多想知道的事,但遺憾的是,我的雙親已經不在人世了。若讀者看了這本書,因此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雙親、丈夫或妻子,想要回頭看看家人的關係,我將感到十分欣喜。
我們不瞭解的一青妙
聯:您的人生非常豐富,在牙醫、演員、作者等不同角色中輪替,您是否悠遊於這些不同的角色?您可以比較這些角色對您的意義嗎?
妙:我在作品中也提到,我這個人樣樣通、樣樣鬆,什麼都想碰一碰。所以身兼二職還不夠,還要身兼三職,同時扮演牙醫、演員、作家的角色,這在別人眼中也許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對我而言,同時進行不同的事是很自然的。
作為一名牙醫,讓我感到被需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我也引以為傲。作為一名演員,在舞臺和電視中演戲,則能過透過徹底融入角色而坦然表現出自己壓抑的情緒。而作為一名作家,則是藉由將心中內在的思考以文字表現出來,讓我重新省視自己,得以保持冷靜。
日文中有「三把箭」的說法,意思是將三股力量合而為一,對我而言,牙醫、演員、作家三者缺一不可,因三者共存才維持了良好的平衡。
聯:您接下來是否有新的創作計畫?
妙:《我的箱子》寫的主要是身為臺灣人的父親。
下次作品的主角,則是母親留給我們的這份食譜。
說到「臺灣料理」,大家會想到什麼樣的料理呢?乾燒蝦仁、麻婆豆腐?不不不,不是的。臺灣料理是更簡單樸素的,而且美味可口,有著日本家庭料理般的味道。
身為日本人的母親嫁給了臺灣人的父親,開始在臺灣生活。她在那裡最先學會的,便是「臺灣料理」。
過世的母親所留下的珍藏食譜筆記,最近才從壁櫥架上出現。一翻開,裡面是「菜埔蛋」、「蘿蔔糕」、「紅豆糕」、「豬腳」、「當歸鴨」等等,每一道都是我小時候餐桌上常見的料理,一連三十七道,無論是哪一道菜,都讓我回想起餐桌旁的家人。
我細細寫下隨著菜香復甦的母女回憶。但願每翻開一頁,都能將香噴可口的臺灣料理送到讀者眼前。敬請期待!
聯:從《我的箱子》中可以知道您有自己喜歡的主題作品,可否說明?並推薦您喜歡的臺灣或日本作者?或作品呢?
妙:醫療方面的小說或非小說作品。
星新一、海堂尊、森博嗣、山崎豐子。
臺灣的作家則是九把刀。
一青妙的家族故事就是臺日複雜糾結歷史關係的縮影
聯:您怎麼瞭解臺灣和日本的關係?
妙:我認為,臺灣和日本就像姊妹。沒有誰長誰幼,而是有時候臺灣當姊姊,有時候當妹妹。
好比日本三一一震災時,臺灣就當了姊姊,是全世界最支持日本的。相反的,臺灣一九九一年地震災情嚴重時,日本則當起姊姊,頭一個派遣救援隊到臺灣。
既然是姊妹,就難免會吵架。可是,姊妹不會決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恢復良好的關係。
臺灣和日本在歷史上、文化上,長久以來都互相影響,我相信雙方的關係就好像家人一樣,是無法切斷的。
聯:您希望日本人瞭解臺灣什麼?
妙:凡是曾經到臺灣旅行的日本人,都異口同聲說「臺灣是個好地方」、「臺灣人親切得令人驚訝」。可是,這樣僅僅是看到表面而已。
臺灣走過了極其複雜的歷史。自荷蘭起,歷經清朝、日本以及國民黨政權。而這些都被稱為「外來政權」。無論是哪一個政權,臺灣人都處於接受「統治」的那一方。此刻臺灣的人們也處於複雜的政治環境下。就連在國際社會中,也無法加入聯合國,處境相當不利。
我想是這樣的背景,促使臺灣的人民產生了應該盡可能友好、包容地對待外來客的想法。
臺灣臨近日本,與日本息息相關,但日本的媒體、新聞卻不常提到臺灣。介紹臺灣時,也有著無法以國家稱呼的彆扭尷尬。日本人對臺灣懷有親近感是事實,但年輕一代對臺灣也許並不熟悉。但這並非代表日本人討厭臺灣、或是不感興趣,而是因為二次大戰後,臺灣與日本之間失去正式邦交所造成的,才會導致這種無奈的狀況。
為什麼臺灣的年長者很多都會說日語?為什麼臺灣人對日本人這麼好?臺灣並不是只有美食和按摩。我希望能讓更多日本人理解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