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高行健詩集《遊神與玄思》（聯經出版）審美的感受未必有成規，言理有不以一般方式言之理，敘事有不易敘而令人神遠之事；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詩……這些都是我讀高行健詩集的領會……


《遊神與玄思》書影。
（圖／聯經提供）2012年6月高行健應聘至台灣師大客座，同時出版第一部詩集《遊神與玄思》（聯經版）。這部詩集全球首發，主要內容完成於2009至2011年，為其最新創作。此前，他以小說、戲劇稱譽，畫作聲名亦久傳，只有詩少為人知。
詩意憑藉來自戲劇性的成就

高行健未獲諾貝爾獎前，台灣刊過他兩首詩：〈我說刺蝟〉、〈悼梅新〉。〈我說刺蝟〉（《現代詩》復刊第21期，1994年2月），在題後標註「現代歌謠」，讀者若抱持讀一般歌謠的心理，想在詩行間讀到語詞連綿流轉跌宕的韻律，多半會失望。這詩最初發表時共219行，一字成行者有11行，二字成行者36行，三字成行者19行，四字成行者68行，顯見絕大多數詩行為單詞、詞組或短句，沒有衍聲疊韻也沒有推湧波瀾的設計。然則高行健何以稱之為歌謠，大約可以從《詩經》「吟詠情性」的「風」義找答案，所謂「以一國之事 ，繫一人之本」，是他以一己之人生斷片，疊映當代生活的觀察冥想，出之以意識流、精神分析手法，表現人的刺蝟性，「她說／要個孩子／還要／別墅／好度假」，然而「世界／破成無數碎片／拾不起來／／蟬翼／顫顫／／風／有息無聲／從腳心透骨髓」，「雨／落在／裸體／擰絞一起／／鐘擺盪到至高點／逕自落下」，「除了性／這世界還剩下什麼？」人生，最後收縮到用謊言編織成的「一個個巢穴」。刺蝟，是人的意象！

高行健認為「二十世紀西方現代詩的大趨勢是結束抒情」（《遊神與玄思．後記》，頁253），「你不必把已經喪失了的抒情再撿回來」（《論創作》，頁174），但是他在詩集的後記又明確表示，他的詩要找尋詩意、回歸審美。既捨抒情之美，獨尋的詩意從何而得？劉再復為高行健作序，說他的詩「蘊含獨到的思想」，「顯露出對世界和人性深刻的認知」，強調的是思想。思想透澈有賴於體察、感受，超越俗氛、妄念，如此固然也能近乎詩的境界，但可能也還在哲學的範疇。當代詩人耗費不少智巧玩語音諧擬、語義俏皮、語法變造的遊戲，雖有時新之感，卻無深刻意義。高行健有見於此，決擺脫玩弄語言的迷途，走出一條新的現代詩路。他的詩意憑藉，我認為來自戲劇性的成就，且以〈夜間行歌〉這跨界表現的長詩為代表。此作以詩劇的體式呈現，結合了詩、舞與戲劇表演，由一位女演員和兩位女舞者共同呈現同一人，亦即當今女性的形象。詩行間有布景、角色描述、動作和對話。就角色而言，屬類型化人物；就敘事觀點而言，「劇中的你、我、她三個人稱指的都是這位女主人公」。高行健的小說已示範過這種人稱結構，2000年他獲諾貝爾獎，瑞典學院頌辭即指出：

巨著《靈山》獨樹一格……小說由多重敘事編織而成，有互相映襯的多個主人公，藉以展現同一自我的不同面向。

運用簡單情節醞釀深遠意境

〈夜間行歌〉長約五百行，描寫女人的夢境、憧憬、追尋，對女子的形貌、心思、神祕難以捉摸，有鮮明而新穎的刻畫，可視為高行健的女性觀；以互相映襯的多個主人公來展現的手法，十分突出。活潑的舞者與憂鬱的舞者交替現身，無疑地更具「女性」多面性，男人與「她」照面，但見「明眸潔淨如藍天」，瞳孔如深海，「您也就聽見心底／海鷗撲騰騰鼓翼」。海鷗鼓翼有姿態、有顏色，上接「聽見」一詞，自然也就有聲音。用「您」這一敬稱指男性觀眾，含有反諷味。接下去，以「煮魚的氣味」暗示「性」，以一把令她疼痛的利刃暗示「陽具」，以「如風還又如歌」描寫女子內心「潛在的行程」，屬意象創造。「我如果對您說她／並非是我在說話／她倘若對您說是我說的／准是她對您要說的話／我只不過以她的名義」，又是多重敘事同一自我的展現。

在這齣詩劇，女性不止具有嫵媚的威力，更是精神世界的創造者：

她吸入子宮
一個個的詞
又乖又調皮
都像她的孩子
只等她孕育

顛覆過去女人是男人玩物的觀念，在兩性關係上，高行健站在女性這邊，反說男人成了女人的玩物：「撫弄她那玩物／纖纖一雙素手／精細而狡黠／網織一片溫柔」。時而任性如風暴，時而曖昧混沌如山丘，男人無法見識女人血肉敏感、活力熱情的靈魂，也無法感知女人的孤獨；「作女兒的貞潔／做母親的仁慈／還有情婦的淫蕩」，是男人給女人的枷鎖。女性意識的建立因而有一番掙扎：「什麼東西要出來／什麼東西在呻吟／什麼東西尖銳／什麼東西這麼討厭／什麼東西在啃噬／什麼東西在哭泣……」，「荒原漠漠／她擁抱風／白白擁抱／一片虛空／／絕望像匹母馬／沙丘上嘶鳴」。母馬的意象十分動人！

直到尾聲，讀者始知此前之搬演只是如夢境般的情景，太陽照樣升起，如人的真實生活並無改變。這夢境在高行健筆下，安靜而又靈動：

寂靜在流淌
有如一匹平展的布
隨氣流起伏
她身體輕盈
衣衫單薄
夢中飛翔
在沉睡的城市之上

古人說：「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高行健的詩不著眼於語言之奇，而以各種戲劇手法及元素交織，其語境之繁複細膩，非文句說明所能傳達。論這部詩集對時代病痛叩問之深，當由三十六節詩組成的〈遊神與玄思〉為代表；但說到實景與虛境的交融，化概念為形象，及運用簡單情節醞釀深遠意境，當推〈夜間行歌〉。詩的創作奧祕不止在意象，意象的經營不止是比擬；審美的感受未必有成規，言理有不以一般方式言之理，敘事有不易敘而令人神遠之事；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詩……這些都是我讀高行健詩集的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