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書評/按下暫停,歸還世界一秒鐘的靜寂
李進文
2013/01/12
黎紫書的旅行無論「寄北」、「西走」、「逐處」……就像西班牙作家塞拉在《亞卡利亞之旅》說的:「沒人逼我,也沒人規定我一定得往哪邊走。不會有人干涉我往東或往西行……不會有人管我用什麼方式自助旅行。」塞拉以繪畫的眼光觀察,為每個村落和小人物描繪淳樸色彩,然而我們卻又清楚知道塞拉作品總帶有「對抗」的潛在性格,他對抗權勢,與受難的小人物站在同一陣線。所以,我們可以同時讀到他的天真與世故。
如果我們從作家的小說讀到練達世故,那麼要了解一個小說家的天真坦誠,得從散文來讀。散文讓小說家卸下「創作」意圖,用一種本質上更接近日記的形式呈現,於是,真性情就柵不住,也圍不了地流洩而出,我們才有點了解,原來任何動人的作品,總是世故與天真偕行。

對比黎紫書的極短篇小說《簡寫》之世故憊懶和嚴格技藝。《暫停鍵》的文字則顯得天真詩意。這種反差極大,作家是一種行業,必須做什麼像什麼,要能夠驅遣形式去搭配內容,有多大的彈性就有多大的才氣。

如果說《簡寫》是一本「(忘卻)失落之書」(楊照語),那麼《暫停鍵》這本散文,讀來就像一本「發問之書」了。

她一邊發問,就一邊準備好回答,自問自答,一場心靈探索之旅與人間之旅同步進行。她的發問,隱然有一股對抗氣質,如同她的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那種「對抗匱乏,對抗遺忘」一樣。

那麼,《暫停鍵》對抗什麼?──「有時候會意識到自己在對抗自然界的定律,對抗悖逆自然的城市發展;對抗命運書寫者的草率,人世的不公,命途的舛駁……對抗慾望,奢想,思念,冷漠,空洞。」人在北京,問她在幹什麼?她直覺回道:「單純地在抗熱。」在印著橫線的A4紙上給老師寫信,筆畫一方面離經叛道地突出線外,一方面又想努力地約束自己在方寸之內,她對抗著自己,把灰黑色的往事掃到影子下,踩平它,同時也對抗遺忘。

這是黎紫書的第二本散文,帶有一種「一起文學到老」的懷舊浪漫情懷,倒也不必硬要歸類到馬華文學的脈絡,那太沉重了,可純粹視作一本好看而動人的散文。文字有時具現代感,如詩之鮮活,有時恰如其分地穿插古典以提味。她不避新語,更不避古腔古調,寫活她心內的世界,並感染予人。

旅行者,日間熱烈感性地涉獵世界,入夜則進行一場內心的冷澈知性之旅。她對自己發問,由自己回答。起初她的散文讀來像親切的日記,好比塞拉以文字率真地繪畫世間人事物,讀著讀著,轉向一本對抗自己的「問答錄」,彷彿波赫士的《談話錄》,或者費爾南多.佩索亞的《惶然錄》,去洞視自己的心靈,既與天籟對話,也與孤獨的自己對話。

這本散文,標誌著黎紫書這些年,從土生土長的熱帶南洋到北京再到英倫小鎮的漂泊,而漂泊讓靈魂得以成長壯大,於是一個「我」漸漸完成了。

但,她按下《暫停鍵》──「妳給世界歸還一秒鐘的靜寂,世界就回饋妳一秒鐘的聲籟」。透過一本散文回顧自己,然後再出發,朝向一個「為自己的靈魂所喜愛的人」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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