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在那遙遠的地方
2012/09/24
親愛的,下午三點,小鎮被雨占領了。
終於被雨占領了。中午以前陽光幾度撥開雲靄,氣焰最盛時,天空幾乎把整個夏日赤裸裸地送到我的窗前,它光芒萬丈,那麼的奪目,我不得已閉上雙眼,白日夢迅即從腦中某個小窟窿裡滾滾溢出,如厚厚的啤酒泡沫。不就是打了個盹嗎?睜開眼時,夏日的獨眼已經又布滿灰翳,英國又回到帝國的古老和沉鬱之中。

我出門到鎮上的小超市裡買明日早餐要吃的黑莓與紅桑子,聽到對面的教堂剛敲響了三點的鐘聲。雨是那時候飄下來的,我打開門,它們斜斜地落到我的球鞋和腳下的蹭鞋墊上。那些雨絲有點粗,讓我想起釣魚線,便覺得雲端上似有億萬根魚竿在垂釣。

不就是雨嗎?因為受到海洋的詛咒,這島國上的雨幾乎無日無之,像赤道上的陽光一樣平常。我加了件防水風衣便出門去了。這小鎮上,除了老婦以外,一般人很少在這種無聲的雨中打傘,於是我便在路上遇見穿尼龍夾克遛狗的男人,一套緊身運動裝再加隨身聽的跑步客;慢悠悠地推著紅色手推車,穿橘黃色反光雨衣的郵差小哥。再走下去,小廣場那裡盛放著許多天竺葵和大岩桐的轉角處,有穿上了粉紅色膠筒靴的金髮小女孩。我們在雨中迎向每一個陌生人,在擦肩而過的前一瞬彼此含笑點頭。

下午好。

你好。啊,這雨。

雨愈下愈大了,路上誰也沒有加快步伐。大家因為習慣了雨而顯得瀟灑。我在小超市內多待了一陣,躲雨,便多買了一些沒列在購物單上的東西。便當式的雜豆沙拉,兩百克裝的南瓜子;紅黃綠,交通燈似的一包燈籠辣椒,還有低脂香草優格。啊,這些漂亮便捷的食物,以後我離開英國了,肯定要懷念它們的。

因為離別在即,這些天我也閒空,便分外留意著這地方的種種好處。小鎮十分優雅,我對它的天氣甚少抱怨,畢竟這樣的風雨與陰雲於我無害,況且我還能用音樂調節心情。再說這兒的夏季多麼溫和,前些天到倫敦海德公園走了一圈,那裡面散步的幾乎全是舉家前來避暑的中東遊客,那時刻也雲低風高,天如髒兮兮的灰布幕,落到湖裡便皺了,而遊人們誰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

旅居這兒的兩年裡,我寫了許多字,也看了不少書,但除了平靜,我再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親愛的,你知道我對平靜生活的深切憧憬,以至於我在擁有它的時候感到那麼的疑幻疑真,那平靜幾乎像幸福一樣難以定義,彷彿那裡面也應許了悲傷的豁免與孤獨的特權。這兩年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潛入了海中的珊瑚礁區,絢麗,繽紛,無聲。我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但每一尾游魚都泰然自若,對我無動於衷。

這小鎮,我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它了,也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想像著以後在這裡養老。英國人說是多冷淡疏離,但我確曾在這裡開懷笑過。記得初次見面的販婦在露天市場裡奔走追尋,把我遺留在蔬果攤上的錢袋還我。

「天,是你了!」那婦人氣喘喘地抓住我的雙臂,「你說,你忘了什麼?」

我愣了一下,本能地打開挽在手上的購物袋,認真地點算起來。番茄?在!奇異果?在!胡蘿蔔?在!蘆筍?在!香蕉?在!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我萬分疑惑,抬起頭來看見婦人揚起一個中國風的錦綠色繡花布袋,在晨光中晃啊晃。我們都笑了。

小鎮上沒幾個黃皮膚的亞裔人口,我常在路上碰見的只有一個面容嚴肅的日本婦人,總是低著頭用目光追逐自己的腳步。周五晚上的工人俱樂部與「天鵝」小酒館內,我也喝啤酒,也擲飛鏢,也玩撞球,卻總是因為高度自覺而以為自己在人群中像一珠水銀,其狀如水,實質金屬,易於流動而難以融入。但我知道那裡並沒有人在意我所在意的,我自以為是的自我與存在。只有「天鵝」吧台裡的匈牙利女孩總是好奇地盯著我看,兩年了我們只是朝對方微笑與打量,卻從不交談搭訕,眼角餘波的交錯使得周圍的氣氛都曖昧起來,有了青澀的同性戀味道。

這是常情吧?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夠長了,便不乏可記之事與可憶之人。小鎮上美麗的花草、路旁的蘋果樹、河灘上築巢的天鵝、一街造型古老的建築;庭院裡偷藏食物的松鼠,以及再也飛不起來了的老鴿子。我大概也不可能忘了經常在街上流連的老人與他那一頭忠心耿耿的混種狗,有一天我因為想到如此相依為命的人與狗之間終有一個會先離去,怎麼辦呢?愈想愈傷悲,便在路上飲淚走回住處……

室友正巧開門,見我在門外淚流滿面。

我自然不會忘記她大驚失色的一幕。

哈哈,沒事沒事。

我笑著又哭著,以手背拭淚。

如今我要走,忽然對這地方湧起了無限溫存的念想。想想還有什麼要做而尚未做的呢,便到愛丁堡走了一趟,之後到倫敦,光顧了慕名已久的法國餐館The Gavroche,再到皇家劇院看了一場特雷弗南(Trevor Nunn)執導的名劇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顯赫壯觀的蘇格蘭曠野,米其林二星級的法國晚餐,從莎士比亞那裡傳承下來的舞台,這英國生活的尾聲,如一場大型交響樂般隆重和奢華。

以後,這裡於我便是生命中一個「遙遠的地方」了。我在這風中這雨中徒步,在這總是陽光笑了雨便哭的小鎮,最後一次吧,最後一次再去模仿本地人的瀟灑。親愛的,你會問我難道不怕風寒嗎,就像我在The Gavroche裡學著人家舉杯喝各種葡萄酒,離開餐館後沒走上幾步,我一個人的英倫天地便斗轉星移,不得不放棄優雅,扶住欄杆在路旁嘔吐。身旁的友人給我遞上紙巾,問我這值得嗎。

值得嗎?這俗世這凡塵,這地方所能應許的最後的榮寵。即使最後把吃進胃裡的全吐出來,也還是剝奪不了把食物放進嘴裡細嚼慢嚥時,味蕾有過的歡騰與驚嘆。大腦把舌頭的激動傳播到各意識層裡,那一刻,我幾乎感覺到了靈魂的錯愕。所以我擦了擦嘴角,狠狠地點頭。

我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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