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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被超越的巨作:與林水福教授談《源氏物語》
「物哀是什麼?台語的夭壽(iáu-siū)最接近物哀。」林水福教授說。他拿出成疊的《源氏物語》相關書籍,堆放我們之間的矮几上。
紫式部所作的《源氏物語》,成書於千年前的日本,有一說是世界最早的長篇小說。去年為止的現代漢語譯本中,先是豐子愷,後是林文月教授的版本較具代表性。後者出版46年後的今天,林水福教授交出了全新譯本。
「這不只是給當代,也是給未來讀者的譯本。」他說。

新時代的譯本
40多年前,林水福教授負笈日本東北大學攻讀碩博士,專攻日本平安朝文學,期間花了相當多時間研讀《源氏物語》。畢業後之所以接受邀約到梅光女學院大學(現梅光學院大學)任教,原因之一也是想旁聽「源學」權威今井源衛教授的課。不過當時的他,還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翻譯這本巨作。
談起翻譯動機,林水福教授表示日語是個變化快速的語言,就算是100年前左右的書,也已經需要現代語譯本。《源氏物語》現代日語譯本多由知名作家操刀,從與謝野晶子、谷崎潤一郎、円地文子、瀨戶內寂聽,一直到近期的角田光代。同樣一部作品,需要由不同時代的譯者來賦予時代性。
漢語譯本亦然,至今,林水福教授已碰到多位讀者表示現有譯本不容易理解。賦予新的時代性,成了他重譯《源氏物語》的最大動機。

不同於過往的譯者多少有參考英文譯本,新譯版主要以小學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與岩波書店《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原文為依據,希望藉此減少錯誤,並保留原著精神。
除了使用當代用語、避免艱澀詞彙,新譯版也盡可能讓段落不要太長,讓新一代的讀者能更容易閱讀。「這本《源氏物語》不只是翻譯給當代的讀者,也是給未來的讀者看的。」林水福教授說。

更精確易懂的和歌翻譯
林水福教授突然反問,你覺得新譯版與過往版本最大的差異在何處?
「和歌。」我回答。
「林文月翻譯和歌的形式其實是仿〈大風歌〉。」林水福教授說,他從矮几上拿起一本日文書《源氏物語の探究》,其中收錄林文月教授的文章〈源氏物語の中国語訳について〉,文中談到她自己當年是以劉邦〈大風歌〉為基準,稍加變化翻譯《源氏物語》中的和歌,因此譯為三行。
平安時代的和歌,主要作用之一是「社交」,常扮演書信的角色。《源氏物語》中的795首和歌中,以男女間贈答情意為大宗,「譯者必須讓讀者看出和歌的主旨是什麼,知道相互之間的答案是什麼。」林水福教授說。
然而,翻譯和歌有一個難題:「枕詞(まくらことば)」。枕詞是和歌的修辭技法,有時候僅有修飾功能而無意義,導致每一首和歌蘊含的實際意涵落差極大。漢語譯者常為了對齊長度,自行增加原文所沒有的詞彙,使得譯文偏離和歌原意。
為了更精確地翻譯出原意,不同於林文月教授將和歌譯為三行,新譯版多將和歌譯為兩行。例如第四十帖〈幻〉第一首和歌,林文月教授譯為「賞花人兮既遠去,何事春光空相尋,徘徊此宅兮愛莫助。」;林水福教授則譯為「我家已無愛花人,春天何事來拜訪?」保留和歌原意的前提下,新譯版的用詞更精簡,更容易閱讀。
與豐子愷版相比亦是如此,如第一帖〈桐壺〉第二首和歌,豐子愷譯為「冷露淒風夜/深宮淚滿襟/遙憐荒渚上/小草太孤零」;林水福教授則譯為「風吹宮中催人淚/心懷幼子今何如」。
「很多讀者看到和歌就直接跳過,但是不讀和歌就看不到角色的感情。」林水福教授說。他希望透過易懂的新譯版,讓讀者更願意閱讀《源氏物語》的和歌。
他也強調一個現代讀者常有誤解:由於和歌的翻譯多為文言,讀者容易以為和歌在《源氏物語》的時代屬於古文,其實不然。和歌對於平安朝的人來說,就是同時代的文體。「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穿插和歌,就好比我們今天在小說或散文中引用新詩。」他說。
早在前往日本留學之前,林水福教授就曾在原土洋教授的個別帶領下讀完日本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背誦了上百首。日後也是以《古今和歌集中的戀歌》為論文考進日本東北大學。對於和歌翻譯,他相當有自信。
此刻,他開始翻找矮几上的書堆,接著說:「有本書我忘了帶,我家很近,我回去拿過來,你們中場休息一下。」
20分鐘後,林水福教授回到訪談地點,手上多了本剛才提到的《古今和歌集中的戀歌》。論文以藍底紅白花唐紙封面手工裝訂,並以毛筆寫下日文標題。現今巷口影印店的膠裝論文,完全無法與之比擬。
看著手上這本50年前的論文,我說了聲:「好美。」這聲讚嘆,豈不就是一種あはれ(物哀的「哀」)?

物哀,夭壽(iáu-siū)
受到日本江戶後期國學者本居宣長的影響,「物哀(もののあはれ)」普遍被視為解讀《源氏物語》的關鍵詞。
「物哀」這個詞具有難以言喻的多義性,而非字面上狹義的哀愁。物哀,是因外在事物而感動,因此發出感嘆,其中可能包含喜怒哀樂。
「物哀,很接近我們台語的『夭壽(iáu-siū)』。」林水福教授說。
中世日本受到佛學影響,多以「勸善懲惡」、「盛者必衰」的角度去解讀《源氏物語》;近世則受到儒學影響,更著重在作品中的王朝禮樂,或是將其視為女子的教養書。直到本居宣長(1730-1801)將《源氏物語》視為物哀的頂點,物哀成了顯學。
不過林水福教授認為,解讀《源氏物語》之際,我們不該過度聚焦在物哀。「本居宣長確實提出了劃時代的創見,但是物哀並不能說盡整部《源氏物語》。」他說。近年來,有更多學者以不同角度去閱讀《源氏物語》,例如女性主義、心理學,又如學者和辻哲郎(1889-1960)曾用西洋哲學的角度去解讀。
「《源氏物語》的主題會隨時代轉變,主題不是固定的,是流動的。」林水福教授說。
正如同他重譯《源氏物語》的動機:時代性。能夠在不同時代被賦予新的解釋,是作品身為「經典」的證明。「所謂的經典就是可以超越時空。」他說。與之相對,有些作品在其時代被大眾廣泛閱讀,時間一過卻馬上銷聲匿跡,一大原因就是禁不起跨時代的解釋。
物哀很重要,但是不要只記得物哀,夭壽(iáu-siū)啊。
無可取代的原著
《源氏物語》對日本文學的影響無庸置疑,直到近代依舊。例如谷崎潤一郎曾三度翻譯《源氏物語》,並引用最後一帖的名稱「夢浮橋」當作小說標題;《痴人之愛》則可以看見許多光源氏與紫之上的影子。
而後,川端康成更是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提到:「《源氏物語》是日本最優秀的小說,現代的日本小說依然未能與之並列。」林水福教授同意這個說法——故事橫跨4代、登場人物400多人、和歌795首。當今的作家就算真的這麼寫,只怕也找不到出版社願意出版。
文學之外,《源氏物語》也影響了日本的舞台藝術如能劇、歌舞伎、淨瑠璃。20世紀後,《源氏物語》多次被翻拍成電影、電視劇,也有漫畫、動畫等等……。時至今日,熟知《源氏物語》故事的讀者,未必讀過原作。
林水福教授認為影像的強項是易懂有趣,因此讀者若只是想了解《源氏物語》的故事,電影會更吸引人。「但是作品中的心理描述卻很難被拍出來,相較之下文字能夠表現得更細微。」這是文學的價值所在。
且由於《源氏物語》過於龐大,現今的改編作品都是截選改動後的內容。因此,若要看見作品的全貌,原著依然無可取代。
浮舟到底藏在哪裡?
「大將薰焦急等待小君歸來,看他不得要領,弄不清事情,覺得掃興。心想早知道不派人去就好了,東想西想,又想到自己曾經將浮舟藏在宇治,不禁猜測:是否有哪個男人將她偷藏起來?(林水福譯)」
以上是《源氏物語》最終帖〈夢浮橋〉最後一段。
關於《源氏物語》究竟為何會結束在〈夢浮橋〉一帖,眾說紛紜,畢竟從後人的角度來看,這實在不像結尾。鎌倉時代之後,甚至曾有人忍不住動筆寫作續篇。「不過我覺得這樣結束很好。」林水福教授說。這部作品,不太適合完美的結局。
我則認為可以這樣理解:千年後的今日,千年後的未來,《源氏物語》永遠尚待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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