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老,不覓封侯但覓書
聯經50.專訪

劉國老,不覓封侯但覓書

採訪撰稿 / 沈珮君(聯合報)

2024年5月4日是「聯經出版社」50歲生日。劉國瑞是首任總經理,他在50歲時創辦聯經,今年正好100歲。他習慣用虛歲,他說自己101歲。

劉國瑞雖已百歲,仍愛看書。沈珮君/攝影
劉國瑞雖已百歲,仍愛看書。沈珮君/攝影

國老有很多身分,他在戒嚴時代是《聯合報》二版編輯,解嚴前社會、政治到處是衝撞,高度嚴謹的他直接跳升總編輯,《聯合報》1986年最高發行數字145萬份,是他任內創下的。

他是資深媒體人,但他更為人所熟知的是出版人,他在任《聯合報》編輯時創辦「聯經出版社」,並在2009年獲金鼎獎出版貢獻獎,這是出版界最高榮譽。

一生創辦三家出版社 為台灣孩子推好書

胡適曾說,「一個有文化的國家,應該有些很像樣的書籍」,但這不是一蹴可幾。

國老很年輕時即對出版有興趣,一生共創辦三家出版社:學生書局、純文學、聯經。

民國49年,台灣像一葉孤舟,動盪不安,兩岸緊張,經濟困窘,每人平均國民所得144美元,連訂一份報紙都捨不得,識字率也不高,三個單身漢閒極無聊,異想天開,湊了五萬元台幣,合辦一家出版社「學生書局」。

他們當時都在《聯合報》工作,馬全忠是編譯主任,馮愛群是編譯,國老是編輯。在日報工作是晝伏夜出,晚上上班,凌晨下班,大白天有很多自己時間,他們想「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他們覺得當時的台灣很需要「書」,決定針對學生出版一些幫助他們的書,於是取名「學生書局」。開張時,不僅五萬元資金未全數到位,連門市書架的書也是借來充場面的。

學生書局第一個產品是10本小冊的套裝書,是沈克勤(曾為孫立人隨從秘書,後為外交官、國際法專家)的朋友自英國帶來的原版《兒童百科全書》,國老認為這是台灣沒有的好東西,由馮愛群很快翻譯出來。但他們實在太窮了,書店開張已把戔戔資本額用光了,付不起印刷廠訂金,碰了許多釘子,後來國語日報總編輯曾憲宦知道了,他因同時也是聯合報副總,知道他們三人平日為人,也認為此書是台灣孩子需要的,一口承諾負責編輯、排版、印刷,所以,這套書很精美的上市了,很有國語日報風格,全文連圖說都有注音。

這是台灣第一套有注音的兒童讀物,但是,如何推廣出去呢?國老帶著這套書去拜訪教育部國教司司長葉楚生,這位後來被稱為「中華民國女教育家」的女士,穿著旗袍,接見了素不相識的國老,要他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國老再度上門,她已看過書,認為非常好,要他去台中找「省教育廳科長兼台中師專校長」朱匯森,國老還擔心這會不會害她被質疑「圖利他人」,因為政府明令禁止不能在校園推廣商品,葉楚生說,「我們禁止推廣不良讀物,好的讀物當然要推廣」。

國老把書給朱匯森看,他快速翻閱,要他送幾十套給當時正在台中召開的校長會議,國老也提醒他是否會讓人給他扣上「圖利他人」的帽子?朱匯森的回答和葉楚生一樣:「好的讀物,我們當然要趕快推廣」。這套書很快賣掉三百多套,進帳一萬多元(當時國老在聯合報薪水約800元),學生書局終於可以活下去了。

學生書局第一套書是英國的《兒童百科全書》,也是台灣第一套全部注音的兒童讀物。沈珮君/攝影
學生書局第一套書是英國的《兒童百科全書》,也是台灣第一套全部注音的兒童讀物。沈珮君/攝影
持續傳遞書香 與友合辦雜誌社與出版社

國老回憶往事,仍覺不可思議,他和這些貴人都素昧平生,「我和葉楚生連一杯茶都沒喝過。朱匯森直到過世,我也只是送過他兩瓶酒而已」,兩位教育家只是行其所當行,認為這對台灣孩子是好書,就做了,而學生書局因此得以生存下去,繼續出版好書。

學生書局第二套書也大獲成功,關鍵人物是吳相湘,北大歷史系畢業,也曾在孫立人麾下任編審組長,退役後任台大歷史系教授。他脾氣剛硬,後來被開除國民黨黨籍。他主動告訴國老,願意替學生書局主編一套中國史學叢書,當時美國急需了解中國,藉以了解中共,卻苦無研究書籍,中央日報董事長陶希聖、歷史學家姚從吾介紹國老認識了「亞洲學會」負責人何炳棣,何替美國圖書館一口氣就訂二十套史學叢書,美國大學圖書館的大門自此叩開了,國老也因此和哈佛圖書館主任吳文津有了連繫,有了「美國」這個大客戶,這些看似冷門的書就確定不賠錢了。

吳相湘這套史書一舉建立了學生書局的學術地位,姚從吾、毛子水都常到學生書局來逛逛。學生書局更驚人的是請到中研院院士屈萬里來為他們主編《書目季刊》,此雜誌是書評,國老想為台灣建立像紐約時報一樣具有權威性的書評。

姚從吾、毛子水都認為這一定要請到中研院院士屈萬里來做才行,國老一直等到屈萬里從中央圖書館館長卸任退休,才敢提出邀請。他跟屈先生說,知名的商務印務館當年是三個印刷工創立的,並請到清朝翰林張元濟主持,「三個工人可以請到一位翰林」,所以他才斗膽上門來請屈萬里主持《書目季刊》編務。屈萬里做了兩年多,沒拿一文薪水,連午餐便當都不接受。中秋節,國老送酒並附紅包給他,屈萬里趁國老午睡時間回訪,退回紅包,附了紙條:「酒拜收,鈔票璧還,祈諒。未敢打擾清眠,並請曲宥為幸」。

國老除了在民國49年創辦學生書局,專門出版文史哲書籍之外,民國56年又與何凡、林海音夫婦等友人合辦《純文學》雜誌,當時林海音剛因為「老水手」的漫畫被人懷疑是譏諷蔣介石,辭去聯副編務,國老請林海音出任《純文學》雜誌發行人。剛開始是由學生書局出資,發行6期、花費12萬元,林海音此時入股5萬元,並又成立「純文學出版社」,從此雜誌、出書兩頭並進,但雜誌一直賠錢,在林海音要求下,純文學出版社讓給林海音,學生書局獨立繼續經營純文學雜誌,但雜誌苦撐了一陣,最後仍然收掉了。學生書局其他股東認為國老「偏袒」林海音,把賺錢的出版社給她,卻留下賠錢的雜誌,頗有微詞,國老因此辭去學生書局經理的職務。

劉國瑞(中)和林載爵(右)兩位發行人接力之下,讓聯經創下亮麗成績,左一為時任聯經總經理姚為民。
劉國瑞(中)和林載爵(右)兩位發行人接力之下,讓聯經創下亮麗成績,左一為時任聯經總經理姚為民。
放棄教職接班 林載爵與國老為聯經打天下

民國63年,在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先生再三邀請下,國老替聯合報創辦了「聯經出版公司」。惕老認為「報紙生命只有一天,但具有學術價值的書,影響力是永遠的」,他為了讓聯經放手去做,承諾絕不干涉編務,唯一的要求是:「要出版有價值的書」,若賠錢,由《聯合報》金援。

聯經在那年5月4號成立,7月第一本書《投資新機會》譯本就上架了。國老時任二版編輯,敏銳地察覺台灣工業開始起飛,大家都在找投資機會,這本書應該會切合需要。據說當時也有一個大學者正要翻譯這本書,聯經在經濟學家侯家駒的帶領下,動員很多人搶譯,並在《聯合報》登了半版廣告,即使是現在,能用半版廣告為一本書做行銷,這種手筆都不多見,何況當時報紙只有三大張,版面極其珍貴,惕老笑著對他說:「你氣魄可不小」。

聯經出版另一件震動當年學術界、被譽為百年最大規模的出版計畫是1982年《中國文化新論》的出版,這個驚世創作由王惕吾發想。惕老多次出訪國外,常碰到人家詢問「中國文化究竟是什麼?」所謂五千年的博大精深,內涵從何說起?如何讓人深入淺出了解中國?大哉問,他要國老設法解決這個問題,聯經邀請了96位年輕學者、專家一起企劃、撰寫、相互辯難,歷時兩年,共13冊,總字數400萬字、近7000頁,由年輕編輯、東海大學歷史系教授林載爵負責執行、統籌,此書成為聯經知名的代表作。

《中國文化新論》後來免費授權大陸「北京三聯出版社」出版簡體字,國老唯一要求是不准更動一字,這本不斷出現「中華民國」四字的書,奇蹟般的在大陸發行,但後來三聯總經理被檢討。

天道酬勤,林載爵也因此書一戰成名,在國老推薦下,惕老送林載爵去英國劍橋攻讀博士學程,並去哈佛東亞所任訪問學人,獎助金共三年。林載爵1987年回國後,國老力邀他出任首位總編輯,但他喜歡教書,只能兼任,十幾年之後,他對出版越來越有興趣,發現教書和出版各有其功能,而國老也快80歲了,急需接班人,2001年林載爵毅然辭去已任職19年的東海教職,放棄再6年即可拿到的四百多萬退休金,專職聯經出版總編輯,以酬知己。2004年國老退休,林載爵接下他的發行人職務。

劉國瑞與學者關係密切,史學大師錢穆送給他簽名照。劉國瑞/提供
劉國瑞與學者關係密切,史學大師錢穆送給他簽名照。劉國瑞/提供
早聚焦「台灣學」好眼光開拓「長銷書」

在國老與林載爵兩位發行人合作下,聯經有許多「開先河之作」,除了《中國文化新論》之外,還出版許多足以傳世的學人全集,如《傅斯年全集》、《齊如山全集》、《屈萬里全集》、《蕭公權全集》,而《錢賓四全集》54冊,1700萬字、《牟宗三全集》33冊、1240萬字,還有接近全集規模的學術著作如《顧頡剛讀書筆記》(14冊)、《顧頡剛日記》(12冊)、《胡適日記全集》(12冊)和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0冊),在在皆非一般出版社能有的手筆。

國老在學術界清譽很高,中研院院士、第一屆唐獎得主余英時先生的第一本書《歷史與思想》就是由聯經出版,當時他仍是一個並無普遍知名度的年輕學者。

中央研院士先後共有七十多人的著作都選擇聯經出版,更可貴的是許多院士跟余英時一樣,第一本書即給聯經出版,這些包括林毓生院士的《思想與人物》、張灝院士的《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杜正勝院士的《周代城邦》。張光直院士更是將他的所有中文著作以及回憶錄都交聯經出版。

余英時在聯經共出版了15本著作,黃仁宇也出版了10本。

從1979年開始,聯經推出《台灣研究叢刊》,第一本著作是中研院院士曹永和的《台灣早期歷史研究》,在當時「台灣學」仍未成為顯學時,出版界只有聯經以此方向作為努力重點,踏實、嚴謹的支持台灣研究學者。

國老眼光宏遠,當年他投下巨資的那些大部頭學術著作,雖然不是「暢銷書」,後來都變成「長銷書」,至今仍是聯經重要的獲利來源,國老淡然地說:「要熬得住啊」。

劉國瑞(右)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中)、西零夫婦合影。聯經出版/提供
劉國瑞(右)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中)、西零夫婦合影。聯經出版/提供
《靈山》加上《魔戒》 國老屢創出版奇蹟

除了學術著作以外,聯經出版高行健的書是另一段「熬得住」的佳話。大陸旅法作家高行健是華人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但他未得獎前,其實未受矚目,他的《靈山》寫了7年,並被兩家出版社拒絕出版,他說:「我寫的時候就知道這本書不會暢銷,並且越益主張這樣一種冷的文學」,時任《聯合文學》總編輯馬森把《靈山》引介給國老,國老與林載爵閱讀後決定出版。這本冷文學市場極冷,1990年出版,十年賣不到3000本,但聯經1994年仍然繼續出版了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

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宣布那天,國老正在吃晚餐,一聽到高行健得獎,跳起來立刻打電話通知同仁趕快把倉庫的《靈山》趕快拿出來鋪貨,造成搶購。

《魔戒》也是是一個「熬得住」的奇蹟。聯經1998年即出版《魔戒》譯本,但銷售清冷,直到2001年《魔戒》電影上映,聯經的《魔戒》和《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趁機重譯這才打響名號,三年賣了一百多萬冊。

《靈山》加上《魔戒》,聯經至此才把從《聯合報》借的上億還清,帳面上才終於沒有赤字。

為學者爭取福利 國老成安心立命引線人

國老謙稱一切都是「偶然」。他沒有顯赫學歷,但一生愛看書,我四年前去拜訪時,他正在看《鑄幣三千年》,知道我喜歡胡適,他從香港訂了一本董橋的《讀胡適》送我。做為小輩的我總驚訝他往來人物多是大師,以為他是因為工作結緣,後來聽他說起和牟先生的相識相知,始知兩人是患難之交,他在幫助牟先生時,也只不過是一個報社編輯。

一切實非偶然。

國老是牟先生晚年能在台灣安心立命的引線人,惕老是一諾千金的贊助者,他們幫助的不只是牟先生。

「我給惕老花了很多錢」,國老常替清苦的學人爭取「聯合報文化基金會」或惕老的贊助。黃仁宇在美國辭去教職後,國老從余英時那裡得知,請惕老贊助他每年3萬美元,連續兩年。吳大猷的中研院院長退休金被人詐走,在國老的安排下,惕老替吳大猷在清大設立一個獎座,比照國科會每月10萬元台幣,簽約時,清大校長沈君山問此獎座會支持到何時,國老簡單明確:「(吳院長)有生之年」,一諾千金。吳大猷生活非常清簡,床腿斷了一根,他用一塊塊磚疊起來撐住,國老從記者那裡得知此事,立刻囑咐聯經替他置辦了新床。

劉國瑞與前中研院院長吳大猷(右)為好友,圖為吳大猷將自己與前美國總統布希夫婦的合影簽名寄給他。劉國瑞/提供
劉國瑞與前中研院院長吳大猷(右)為好友,圖為吳大猷將自己與前美國總統布希夫婦的合影簽名寄給他。劉國瑞/提供

還有一位學者想赴美讀書,苦無學費,寫信透過國老轉達,惕老也支援了他3萬美元。這位學者後來擔任台大教授,並曾任文學院院長。

國老安徽廬江人,世家子弟,是共產黨的清算鬥爭對象。國共內戰,共產黨進城的速度飛快,前一天知道他們還在600哩外,第二天早上開門就見到新四軍,父母要他這個唯一的兒子快逃,匆忙中什麼都沒帶,半路碰到一個親戚,給他10石(1000斤)米條,這才算有了一點盤纒。國老後來從軍到台灣,是孫立人部屬,六年後即退役投入《聯合報》工作,《聯合報》總編輯卸任之後先升任《聯合報》副社長,後來又升任《經濟日報》社長。

兩岸開放後,他回老家,最感欣慰的是家人沒有受到中共殘酷鬥爭。共產黨強調階級仇恨、階級鬥爭,挑起佃農和地主的對立,但他們不知道很多主人慷慨善良,佃農非但不想鬥他們,還保護他們。。

不是故鄉也是故鄉 國老為「好書」生根

國老的父親「四先生」待人仁厚,鄉親都想保護他,幹部在預定鬥爭他前,先通風報信,要他稱病臥床,並告知國老妹妹當天代「打」,要她別擔心,聲明到時他的拳頭會高高舉起,但會輕輕放下,還提醒她穿長褲在膝蓋上綁護墊,但國老妹妹仍然因為跪得太久,膝蓋長了老繭,直到老時,繭和疤都還在。而國老的父親因為一直臥床,長期沒有活動,不到60歲即去世了。

國老第一次回老家,非常震撼,家鄉變化很大,門前廣場的老樹不見了,那棵樹要好幾個人合抱才能圍成一圈,樹傘很大,鄉親在樹下可放躺椅聊天,現在不僅全都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滿滿的亂七八糟的違建。附近本來有很多栗子樹,也都砍光了,據說是配合「大煉鋼廠」計畫,當柴火燒了。國老黯然:「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劉國瑞從來不過生日,100歲時,被同仁「騙」出來慶生。徐榮華/攝影
劉國瑞從來不過生日,100歲時,被同仁「騙」出來慶生。徐榮華/攝影

國老喜歡收藏書畫,年輕時喜去台北牯嶺街尋寶,他因博學多聞,常能見人之所未見,所以,覓得不少名人書信。但回老家之後,才知道他曾擔任浙江某縣長的四叔活活餓死了,沒有棺材入殮,家人不得已,把遺體裝在家中大畫匣裡,就這樣發喪。國老傷痛之至,從此再也不去牯嶺街了,「家中財富再多,最後也只剩一個空畫匣。」

在母親、妹妹還在世時,國老每年都會回老家探親,十多年前妹妹也老病而去,國老才不再回老家,想念嗎?「前幾年還會夢到老家,這幾年不夢了。」

「台灣,不是故鄉也是故鄉,我在這裡生根了。」

國老從來不過生日,「因為我母親不過生日,我怎麼能過生日?」即使100歲了,他也婉拒別人為他慶生。他依舊溫文儒雅,只是行走不便,很少出門,「別人看我像坐牢,但我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的心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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