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一
翻開《滿洲國》的手寫稿,在第一本的第一頁上,我看見了當時標記的寫作日期: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
記得那天花去了整整一個白天,才寫下並且確定了《滿洲國》的開頭:「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兒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兒又去乾果店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
我覺得找到了《滿洲國》的敘述基調和語言感覺。雖然那一天只寫了幾百字的開頭,可卻覺得無限充實。傍晚散步時看著暮色溫柔的街景,有一種特別的感動。
追溯《滿洲國》的寫作動機,那還是十二年前在北京魯迅文學院求學期間萌生的。不過那時我對這一段特殊的歷史所知甚少,那種動機只能是一種想法,很快就被其他的寫作淹沒和沖淡了。一九九年我畢業回到哈爾濱,擁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終於可以安定而踏實地讀書和寫作了。這時《滿洲國》的寫作念頭又不可遏止地浮現出來。同年底,我到日本訪問,在東京,有天晚宴結束後,有一位兩鬢蒼蒼的日本老人突然走到我面前,他講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從滿洲國來?」我當時有一種蒙羞的感覺,因為滿洲國的歷史已經結束半個多世紀了,而那段歷史對東北人民來講又是苦難的歷史。這位老人在三十年代來過東北,當時是一家新聞通訊社的記者,他向我了解如今的東北的情況,表達了想再來看看的願望,這對我是一種震動。我想起了東北一些老人在憶起舊事時常常要說的那句話:「滿洲國那時候……」這段歷史何以給中日人民留下的烙印如此深刻?歸國後我開始去省圖書館查閱相關資料,做了一些筆記。然而圖書館資料有限,《滿洲國》在我心中只是一個雛形,覺得動筆寫它為時尚早。在接下來的七年時間裡,我著力進行一些中短篇的寫作,從這種寫作中獲得了文字的鍛鍊,同時,仍然注意搜集《滿洲國》的歷史資料,這裡既有從圖書館複印來的,也有從書店購置的,更寶貴的是從一些舊書攤尋到的。到了一九九八年,我覺得《滿洲國》的意象在我心中愈來愈豐滿,創作的衝動已經出現,於是又集中做了兩個月的資料,到了四月迎春初放之時,便開始了寫作。
從一九九八年四月動筆,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底寫畢,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期間除了世界盃足球賽期間我中斷了寫作外,基本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滿洲國》上。寫作帶給人精神的那種愉悅與給身心所造成的疲憊自不待言。在這期間,由於我結婚後與丈夫兩地分居,所以常常是提著資料和手稿奔波在哈爾濱與故鄉之間。在哈爾濱每天寫作之後,無論什麼天氣,總要堅持在晚飯後的黃昏散散步。有時累得或懶得不想做飯了,就花錢到餐館吃現成的。而在故鄉,我的窗外就是山巒、河流和草灘,夏季時推開窗戶,清冽的空氣就會飄蕩在室內,你能嗅到花香、草香和河水的氣息,雞鳴狗吠的聲音也不絕於耳。記得去年陰曆七月十五的夜晚,我站在窗前向下一望,只見那河流被月亮映照得煥發著勃勃金光,感覺那河上的月光似在燃燒,這夜景實在美得驚心動魄。這種寂靜而風景優美的寫作環境,使《滿洲國》的寫作一直顯得比較悠徐從容,不急不躁,以至脫稿之後,當我把稿子整理出來,發現它已有六十多萬字,著實嚇了我一跳。
一部我傾注了巨大熱情的長篇寫完了,它是否成功,有待讀者的評判和時間的驗證。對我而言,心中滿落著《滿洲國》燃燒後落下的灰燼,這灰燼蒼涼而苦澀,一如我遠離故鄉時的情愫。
二○○○年四月十八日,大興安嶺仍在飄雪。前些天北京和華北一帶沙塵暴肆虐之時,這裡卻是風清雲白、積雪消融的明媚風光。如今殘雪仍存,雪又飄飄灑灑地來了。窗外是一派蒼茫的景象了。我記得在哈爾濱寫完《滿洲國》的那個傍晚,是初冬時令,我獨自到餐館叫了兩個菜和一瓶酒,一邊吃喝一邊望窗外燈紅酒綠的夜景。待我走出餐館,發現天在落雪,雪花溫柔而涼爽地撫摩著我的臉,使我有要流淚的欲望。今天我在遙遠的故鄉寫這篇後記,望著窗外那大片大片飄揚著的雪花,望著已經模糊了的山、樹和河流,也有一種要流淚的欲望。我喜歡雪,不管我晚年時身在何方,都會溫暖而疼痛地遙憶著故鄉。願我歲暮時的白髮和那一摞摞寫作的紙片能化成一帶雪花,飄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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