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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萬海歸宗

莎士比亞在他的不朽名劇《暴風雨》中,有「人生在世誰不逐夢,短暫一生不過是黃粱一夢」這樣一句感嘆人生的話。《暴風雨》以濁浪滔天的海上風暴為開場,莎翁這句警世名言也像那怵目驚心的海象一樣不時纏繞我心,令我感慨萬千。我投身海軍近四十年,若將四顧盡皆汪洋、舉目不見陸地的日子總加起來,也有近十一年。一望無垠的海洋就這樣蹉跎了我超過十年的歲月,也讓我編織了無盡的夢。在那段行船海上的日子,每當面對海洋,總讓我想到眼前景象,與古往今來,數不清的漁民、商旅、海盜、領港員,以及形形色色、搭乘大大小小船隻出海的人所見,豈非一樣?就一種方式而言,海是一種永恆。凝視它一小時、一天、一個月或一輩子,總能讓我們有人世苦短、蒼海一粟之嘆。

除了告誡人們不要高估自己小小人生之旅的重要性之外,莎翁這句話還讓我們想到人類究竟是什麼造成的。就本質而言,我們每個人大體上都是水組成的。嬰兒在出生時,身體約七○%是水。奇妙的是,地表大約同等比例(略多於七○%)的面積也為水覆蓋。地球與我們的身體大體上是一片水世界。在海上討過生活的人在面對海洋時,憑本能想必都有那種蒙大海召喚的感受。

我直到如今仍經常夢見行船海上,所以決定寫一本有關海洋的書,回應這些夢也是部分原因。我的臥床儘管現在已經穩穩擺在陸地,但每在昏昏入夢之間,船上引擎的低鳴聲仍常縈繞耳邊,浪打船身、搖擺不定的感覺也猶然歷歷。夢中的我常在天光初亮、前方彩雲朵朵,船正破浪向前時起身前往艦橋。我永遠不知夢將帶我前往何方,但夢醒總在靠岸時,離船上岸也總為我留下一抹遺憾。在夢裡,靠岸永遠是件難事,總覺得船一離開深水,就有迅速擱淺或撞上暗礁之險。就在船將靠岸而未靠岸之際,我會醒轉,惱恨不能在海上多待片刻。

曾經主宰全球海洋多年的英國海軍,深明全球水道相互連結的特性。英國人會告訴你「萬海歸宗」。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是我在馬里蘭州安納波利斯(Annapolis)美國海軍官校讀二年級時。當時擔任航海教官的是一位頑固的英國海軍少校。他或許只有三十五、六歲,但似乎老得不成樣,而且粗獷之至。這位海上老人精通六分儀,是會走路的航海天文曆與潮汐表,但他真正教給我的,是全球海洋互通聲氣──鑑於各大陸塊間流水始終暢通的事實,這似乎不言而喻──卻又各行其是的道理。他不厭其詳地與我們一一討論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與北冰洋等大洋,以及地中海、南中國海與加勒比海等大洋分支水系。這位英國少校可以與我們談印度洋與太平洋間的一個特定海峽,談海峽的水在冬天的顏色,談它為什麼重要,一談一個小時。我從他那裡學到許多東西,不僅是駕駛一艘驅逐艦的科技與藝術,還學到海洋學、航海史、全球戰略,學到為什麼我們會像對待機帆船的尾欄一樣,在這種擴展帝國主義的利器上撒上乾鹽。若以我在安納波利斯海軍官校的青少年時代為起點,丟一條鉛錘線,這線會劃過我幾近四十寒暑的海軍軍官生涯,最後以這本書的篇幅為終點。

我的職涯早期大多時間在海上度過。我走遍各大海洋,驗證那位英國教官教的東西,改善我自己的船艦控制與航行技巧,學習在海上領導男女官兵。之後對國際系統的了解與認知與日俱增──我在福雷契法學院(Fletcher School of Law)拿到博士學位,還在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教外交,成為一個坐辦公桌的海軍上將──我也越來越了解海洋對地緣政治的影響。兩千年來有這麼多國家級大企業深受海權影響,而且直到今天情況依舊,豈是偶然。萬海歸宗,這話確實不假。特別就一種地緣政治實體而言,情況尤其如此。而且海洋還會繼續對全球事務的發展走勢展現巨大影響力──從南中國海的劍拔弩張,到加勒比海的古柯鹼走私,到非洲外海的海盜猖獗,到格-冰-英海道(格陵蘭-冰島-英國間的北大西洋海域)的新冷戰重啟都是如此。或許一些觀察家對地緣政治並無興趣,但在詭譎多變的二十一世紀,地緣政治會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一樣,影響我們的政策與我們的選擇。海洋也將深深左右著人類作為的方方面面。

一旦來到海上──無論是隨軍艦進行九個月戰鬥巡弋任務,或是搭乘「嘉年華」(Carnival)郵輪出海玩樂一星期,或只是早出晚歸、揚帆來到不見陸地的海上──我們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海在我們身下抖擻戰慄,無阻狂風彷彿利刃般長嘯劃空,我們全無遮攔的船身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海豚嬉戲船邊,往往數小時不散──那是一個非常不同的世界。就一種原始意義而言,我們每次出海都是「遠隔重洋」,不再能見到陸地。你上了船,不論船大船小,來到甲板上,緩緩舉目四望,見到眼前只是海與天。你停下來思考人生旅程:眼前這一望無垠的海,與當年亞歷山大大帝駛入東地中海時,與拿破崙慘遭放逐南大西洋途中,與郝賽(Halsey)將軍率領快速航母特遣隊進入西太平洋討戰時,所見的無邊海景豈非無異?從這一點來說,你雖遠隔重洋,與世隔絕,但也踏進海的世界,與千百年來航行海上數不清的男男女女結下因緣。

我希望能透過這本書闡明有關海洋的兩個重要訊息:一名海員的個人經驗,海洋的地緣政治及其如何不斷影響陸地上的事。唯能了解海員的個別與親身體驗,將獨特的海上文化融入海洋如何帶動國際系統的大問題,我們才能全面探討海洋的價值與挑戰。就這個意義而言,在人類千百年集體航海史的任何時間點與地緣點,大多數海員都可以寫這本書。在這個世紀的現在寫這本書,不過是想面對人類經驗的兩條枝蔓──海員的海上人生,以及海洋對地球這個水世界的戰略衝擊──攝影留念罷了。

我們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