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布倫南對民主制度的診斷與處方,以及欠我們的一份病理報告

葉浩(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讀者手上的《反民主》(Against Democracy)是幾本書的總結,雖然出版於二○一六年,但稍早於英國脫歐公投,是時,川普也尚未當選美國總統。也正因如此,布倫南隨後聲名大噪並被支持者奉為先知,並成為媒體競相追逐的訪問對象,聲勢直逼受邀去日本職棒開球的哈佛公知教授桑德爾(Michael Sandel)。

作為總結布倫南先前想法的本書,提出了以「知識菁英制」(epistocracy)取代民主制度的主張。其核心論旨是:民主制度的良序運作,需要每一位投票者都具備關於選舉爭議的足夠的知識,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反之,真正影響人民生活(例如:稅制、工時與基本工資、醫療保險給付比率)乃至國家前途的重大議題(像是移民、外交和能源政策),必須交付到知識菁英的手上才真正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也才安全。

畢竟,民主政治不該是讓這些欠缺知識,甚至連自己的無知都意識不到的愚民來實習的情境;據此,鑲嵌於民主制度的「平等」價值與「票票等值」原則,不但違背了人的天生智力與後天知識皆存在巨大差異的根本事實,強行落實的結果只會讓原本可以替社會做出最好、最正確決定的少數人,喪失了投票的意願,淪為知識菁英與無知庶民的雙輸局面。

欲防範這樣的政治悲劇,唯有提高投票資格的門檻才行,而具體的方式就是讓所有人進行相關的測驗,過濾掉那些缺乏社會與科學知識的人,如此一來既能確保選舉結果的品質,亦可杜絕劣幣逐良幣的蔓延!

如此看似簡單的主張,其實包含了相當多的預設與判斷,值得我們駐足推敲一番。不過,在進一步討論之前,或許有必要略述外另一個反民主並倡議知識菁英制的哲學家。這位哲人當然是古希臘大哲柏拉圖。作為知識菁英制的鼻祖,他的《理想國》是批判民主的經典之作,當中的許多概念至今仍深遠地影響西方的政治思考,而最重要的莫過於「治國猶如海上行船」的比喻:唯有專業技術才能勝任,具備任何其他特質(例如:取悅大部分的人、受到眾人愛戴)都是不適切的考量,其道理不過像人病了就該找醫生那樣簡單。

事實上,柏拉圖還真的把安定的國家類比為健康的個人。就個人而言,根據他的理解,人的心靈或說靈魂乃底下三要素所組成:理智、激情,以及慾望。一個性格穩定的人,必然由三者其一所主導,也因此有真正適合他的工作。一個社會上,慾望主導的人必然最多,而適合他們的工作就是從事生產,並藉此賺錢,畢竟,他們圖的不過是享樂。激情主導的人則應該擔任保家衛國的工作,且由國家供養,但不支薪,因為榮耀才是他的唯一追求,錢財只可能讓他腐化。作為社會的少數族群,孩子共養、女人共享的共產制度適合他們。至於那些追求真理而衣帶漸寬卻始終不悔的少數中之少數,才適合擔任治國的工作。一來,唯有他們懂得真理、何謂正義,以及值得打造的理想國度;二來,如此理解的他們,不僅視錢財如糞土、榮耀如浮雲,更理解政治權力落入烏合之眾手上的危險,大則有亡國之虞而覆巢之下無完卵,小則哲人本身的性命可能不保,正如蘇格拉底被判死刑的例子告訴我們的。

是故,唯有讓握有真知灼見的哲學家掌權,成為「哲人王」(philosopher-king),視榮耀如生命的人則擔任衛國士,而其他眾人去拼命工作、生產以換取金錢,才是對所有人都好的分工合作。人人獲取他想得以及應得的事物,當然也是個理想且正義的國度。反之,無知的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制度,則是集各種弊病與不義於一身的政治體制。

實施民主的雅典城邦,讓人民按照正當法律程序將蘇格拉底判處死刑,是鐵錚錚的事實。這是民主留給柏拉圖的創傷,也是政治哲學的起點。逃離納粹政權來到美國的猶太哲人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 1899-1973)甚至據此認為,政治哲學的首要大哉問乃是:懂哲學的人與不懂哲學的人,如何共存於一個社會?更抽象地說,以批判傳統、質疑已知為職志的哲學,如何存在政治社群當中?

民主制度自古已然,於今為烈。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