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為了理解資本運行的奧祕,馬克思窮盡畢生的光陰、付出極大的努力。他對自己的工作深深著迷,馬克思的目標,是發現那被他稱為「資本的運動規律」之物,及其對芸芸眾生無所不在的影響。他孜孜不倦地揭露現代社會中不平等和剝削的根源,更戳破那些為統治階級所喜好、驕矜自滿的庸俗經濟學理論。他尤其對資本主義為何如此容易發生危機感到好奇。馬克思在1848年和1857年親歷過兩次經濟危機,從這些經驗中,他思考著: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究竟是否導因於戰爭、資源匱乏和農業歉收等外在衝擊,抑或來源於資本自身的運行方式?資本主義不可避免地走向危機,資本自身是否即為這一災難的始作俑者?時至今日,這些問題依然困擾著經濟學家。

回顧全球資本主義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令人眼花撩亂的軌跡和淒涼的境況,以及經濟衰退下數百萬普羅大眾的嘆息,此刻似乎正是讓我們重新審視馬克思最佳的時候。也許在他的心血中,有著不可多得的奇見,足以令我們在思考現代社會所面臨的問題時,洞悉這些問題的本質。

很不幸的,要簡述馬克思的研究結論並不容易,更不用說他那嚴謹的推理和詳實的例證了。確定馬克思的本意之所以如此困難,部分原因在於:他的論著大多未完成。在浩如煙海的文稿中,只有一小部分得到馬克思本人親自認可、以完成品的型式出版面世。其餘手跡則以數不清的筆記、草稿和批註形式留存著,有些是將來出版的準備工作,有些僅僅為了自己釐清問題,內容有「假設如此,則……」之類的試作,也有許多針對批評和反駁所做的回覆,這些批駁不僅來自其他著作家,也來自馬克思的設想。

除了自己的思索,馬克思的研究大量仰仗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詰問,當時這領域主要受到亞當斯密、李嘉圖、馬爾薩斯、斯圖亞特、穆勒、邊沁等,以及許多其他思想家的影響,因此,為了理解馬克思的言論,我們時常必須對這些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有一定認識。當我們把焦點轉向馬克思的批判方法時,情況也是如此,馬克思藉助德國古典哲學的成果;這個思想體系承襲自斯賓諾莎、康德等等哲學家,最後由黑格爾集其大成,其根源則可追朔至希臘,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即以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與伊比鳩魯為題。

除此之外,構成馬克思理論支柱的還有法國社會主義思想,這個學說的代表有聖西門、傅立葉、普魯東以及卡貝等人。將這些思想流派兜在一起,似乎可以窺見一點馬克思鉅著的端倪了。

馬克思不是那種閑靜的理論家,他比較像是一位躁動不安的思想開創者。馬克思不僅閱讀政治經濟學、人類學和哲學著作,更閱讀商業和金融報刊、國會的議事紀錄和行政機關的視察報告,他越是得益於大量閱讀,就越是發展、豐富自己的觀點,雖然或許有人覺得這應該稱為修正既定的看法。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巴爾札克、但丁、雪萊……馬克思如飢似渴地從這些文學家身上吸取養分,文學巨人的思想精華在他的寫作中俯拾皆是,這令馬克思的作品讀起來韻味無窮,尤其是《資本論》第一卷,本身就堪稱文學傑作,不僅如此,馬克思更珍視文學經典帶來的啟發,他在其中看見了世界如何運作,也從文學的表現手法得到許多靈感。

馬克思留下的可不只這些,還有與各國友人之間的書信往返以及對英國工會活動家的演說。在一八六四年遍布整個歐洲的勞動階級組成國際工人協會之後,他為這個組織撰寫的通訊,也成為他浩瀚著述的一部分。馬克思不僅是一流的思想家、理論家和學者,還是社會活動家和政治論戰的參與者。他生涯中收入最穩定的時期,是他固定為《紐約每日論壇》撰稿的那段日子,《紐約每日論壇》是當時美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之一。馬克思撰寫的專欄除了見解新穎,還包含對最新時事的具體分析。

近年來,許多以馬克思那個時代為題的研究相繼出爐,這些研究圍繞著馬克思的人際交往,以及他和當下政治氛圍、社會思潮和世界經濟之間的關係。其中,以斯珀伯(Jonathan Sperber)和斯泰德曼(Gareth Stedman)的著作最具價值,無論採何種觀點,都不能否認他們至少在某些方面有所貢獻。萬分可惜,這兩位作家似乎都把馬克思的思想和等身鉅著視為十九世紀的古董,而將其和馬克思的遺骸一同埋葬在海格特公墓裡。對他們而言,馬克思是個有趣的歷史人物,不過馬克思的理論縱使一度有影響力,如今也早已灰飛煙滅。這兩位作家都忘記了:馬克思《資本論》研究的是「資本」,而非十九世紀的生活,哪怕馬克思對這種生活有不少評論亦然。資本至今仍與我們同在,雖然在某些方面生氣蓬勃,但在其他許多方面卻百病叢生,甚至在循環積累之際迫近危機、步上螺旋形失控(spiraling out of control),縱使如此,資本依然陶醉在自身的成就裡而揮霍無度。

馬克思不只把資本的概念看作現代經濟學的根本,也把它視為對資產階級社會之批判性理解的基礎。然而,就算把斯泰德曼和斯珀伯的著作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讀者也找不到哪怕一分一毫關於馬克思如何分析資本的線索,更不用說發現馬克思的理論歷久彌新了。不諱言的,馬克思的分析固然有部分已經不合時宜,但我認為,如果將他的思想拿到現今來看,其理論甚至比放在他寫作的年代更貼近現實。馬克思所分析的社會形態,在當時只占據世界一個小小角落,如今不但早已遍及全球,其鮮明特色和震撼效應更是席捲每個所到之處(譯注:此處所稱社會形態即資本主義,十九世紀只有英國為較典型的資本主義經濟,馬克思也以當時的英國為主要分析對象)。

在馬克思的時代,政治經濟學還是一門百家爭鳴的領域,與現在大不相同。這門學科發展至今,已經被一種稱為經濟學的、極端崇尚數學和數據的取徑竄得正統地位,這套自詡為理性知識的封閉體系號稱真正的科學,眼中除了國家和企業決策外容不下其他。如今在科技進步一日千里下,電腦運算能力每兩年就翻一倍。建構、剖析龐大數據更是如虎添翼,這也讓經濟學家們更有信心,認為這套方法可以應用的領域無所不包。對一些受大企業資助的知名分析師而言,這種信念自然讓他們開始想像一種理性管理的技術烏托邦(techno-utopia),智慧城市的概念即為一例,在這裡人工智慧可以主宰一切。這種幻想賴以生存的假設是:凡是不能被數據化的事物不是無關緊要就是子虛烏有。我並不是說數據沒有用,它可以非常有用,但空有大量資料並不代表已經窮盡「知」的領域。堆砌數據無法解決現代人異化的問題,也無助於改善日益惡化的社會結構。

馬克思對資本的運動規律、內在矛盾和其根深柢固的非理性本質,提出了極具先見之明的評論,在2007年至2008年的全球經濟崩盤和後續漫長的停滯面前,馬克思理論印證了自身相較於現代總體經濟學有多麼鞭辟入裡,目光局限於單一面向的現代總體經濟學,在鋪天蓋地襲來的經濟危機面前,顯露出捉襟見肘的窘態。馬克思獨特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架構,對亟欲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人來說是無價的思想財富。他的洞見值得嚴肅看待,並給予批判性的深入研究。

那麼,回到原本的議題,究竟我們要如何闡述馬克思對資本的分析,以及所謂資本的運動規律呢?這一切又將如何有益我們理解當今的困境?這兩個問題就是我接下來要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