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翻譯在中文是一門源遠流長的事業,我從事翻譯,僅遵循諸先輩千錘百鍊的教誨。我相信翻譯最重要的是思想,思想不對,技巧再好也是枉然。要學傅雷,追求神似而非形似;要學思果,旨在譯意而非譯字。隨時自問:「這句翻譯像中文嗎?」破壞了中文的語言結構,縱使一字一句忠實於原文,結果肯定不忍卒讀。思果說得好,中文世界的人說了幾千年的話,英文所能表達的,中文難道就不能找到通情達義的話重述嗎?

然而,馬克思理論的翻譯有其特性,資本主義對老祖宗而言是「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批判資本主義不是人生感悟、而是科學分析,如果老祖宗那裡有現成的可撿,又何須一代代人辛苦譯介?余光中說,翻譯是要還原文字背後的「經驗」,在原文的限制下,用中文重新表達該經驗。但就馬克思理論來說,要還原的是經驗背後的「抽象規律」,重新表達時可用的中文,過往傳統幾乎付之闕如、能從日常語言借鏡的也不多。更麻煩的是,馬克思說,《資本論》就算細節上的缺點難免,仍是個「藝術的整體」,此話用來形容大衛哈維的著作同樣貼切。譯大衛哈維,如果用詞單調、沒有捕捉到靈動意象與如沸熱情,就太對不起他了。當然,任我臉皮再厚,上面的要求我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做到了。只是在這些要求的煎熬下,我對先輩所謂「翻譯是創作、翻譯是重寫」有了深刻體會。有些句子我一改再改,改到自己終於滿意時,再回頭去看原文,突然覺得兩段文字雖系出同源,卻已經各有獨立的生命了。

我在翻譯時,常常為了自己沒有避開先輩的大忌而心虛,但我這樣做也是有理由的。在概念密度過高的語句裡,加入一些「贅字」可以起到區隔和拉長的作用。以抽象名詞為主詞或受詞的中文,讀起來固然有些深澀,但這種句法難道沒有反映某種抽象的思維方式嗎?在未嘗太過拗口的情況下,不妨保留這種思維的優點。

自上個世紀初的五四運動以來,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後繼地譯介馬克思,甚至有不少譯家,例如我崇拜的王實味,在嚴峻的政治環境下為了忠於自我而犧牲生命。縱使如此,中文還是虧欠馬克思太多了。遙想過去五十多年,用中文寫成的馬克思,在這裡曾經是火燒島的通行證;在那裡向來是共產黨的官防章。馬克思的真知灼見被埋沒了,如今雖然重見天日,但人們對它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大衛哈維評《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說這是他寫過最危險的一本書;馬克思評《資本論》,說這是他射向資產階級的一顆炸彈。我敢保證,讀者手中這本《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危險程度絕對不遑多讓,更不是顆啞彈。這也是我承接此書翻譯工作所懷抱的使命,以馬克思主義者改造社會的熱忱,為中文讀者搭起一座批判思想的橋梁。

感謝中山大學萬毓澤老師的引介,給了我這個寶貴機會;感謝聯經出版公司鄒恆月編輯的用心,讓本書譯稿盡善盡美。感謝這段因為翻譯廢寢忘食的日子裡,家人的照顧、朋友的陪伴,以及晨寧的精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