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佛‧高夏
Christopher Goscha

選文

變了樣的國家(節錄)

殖民地的合作與選擇

殖民地合作是一種複雜又非常敏感的現象──而且不僅是在越南如此而已。我們在之前的越南歷史上,談到中國在越南的千年統治,以及越南本身的殖民擴張,都曾遭遇這類問題。在戰時,我們還會碰上它。葛洛斯(Jan Gross)在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殖民地合作時說,這種合作幾乎千篇一律,總是「占領當局驅動」的,征服者迫使被征服者接受條件,否則使用優勢軍事武力,從而建立合作,並透過合作架構進行治理,對地方性選項、忠誠以及各式各樣社會與政治關係造成深遠衝擊。它可能意指為了在艱難且性命交關的情勢中生存,不得不與占領當局合作:值此困苦之秋,被征服者必須考慮養育、照顧心愛的家人,而且還往往不得不在違背本身意識形態的情況下這麼做。其次,如本書前文所述,征服者由於強迫造成改朝換代,為原本遭到邊緣化的族群提供了政治與社會的晉身階。無論出於有意或無心,新占領當局往往重燃蟄伏已久的爭議,以新方式使原已存在的社會政治緊張情勢更形惡化。最後,合作從來不會靜止不動;占領當局實力減弱、外力干預的可能性增加、或國際勢力變化消長等等,都會造成合作的變化。而每在變化出現時,與占領當局合作以及與之對抗的策略,也隨之改變。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少人純以自利為目的而與占領當局合作。二戰時期的法國有這樣的人,世界史上處處可見這樣的人,越南也不例外。

不過,並非所有留下來、在法國占領當局下工作的農民、官吏,甚或那些留下來的王,在一開始都是叛徒。再怎麼說,他們都是被征服的人。法國人壟斷了現代暴力使用手段,而且使用起來毫不猶豫。在本書第二章中,皮耶‧洛蒂描述的那場一八八三年順安大屠殺並非孤立事件。有鑒於這場戰役一面倒的特性,大南軍的迅速潰敗,讓平民百姓只有幾個選擇:或與占領當局合作,或撤入山區,否則可能遭遇身體上的重創。無論是精英與平民百姓都有人反抗(如前文談到的張廷)。但法軍與他們的越南盟友往往以極端暴力對付反抗,完全不考慮這些暴力可能對人命、財物或人民生計造成的影響,一把火將反抗者的村落與寺廟燒成平地。至於那些困在戰火夾擊下的男子、婦女與兒童,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在十九世紀末的法軍攻擊結束後,里歐培‧卡德耶(Léopold Cadière)神父根據劫後餘生鄉間貧農的口述,寫出他們的困苦,令讀者為之鼻酸:

那些住在鄉下的窮人,那些農民、漁民、伐木工,那些靠森林維持生計的人,活得多痛苦,命運又多麼令人憐憫!夾在叛軍與我們的軍隊之間,他們不知何去何從。我們聽說,金祿市市長「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他的村子」。他是不是就因為沒有提供我們要的情報,而遭槍殺或下獄關幾個月?他的案子是典型範例。撇開國家情感不計,大批可憐的安南人都是時事犧牲品,而他是他們的代表。在我方哨戒人員看來,這些人裡面當然有叛徒、有叛軍、有敵人。但其中也有許多人只因為恐懼而行動或拒絕行動,也有許多人所以什麼都不說,只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楊文美‧伊利約(Duong Van Mai Elliot,譯音)在她的北方家族史作品《神聖柳樹》(The Sacred Willow)一書中,有一段談到她的曾祖父當年年紀輕輕、還是官場新秀時,面對法國征服引發的劇變。作者是否真能洞察她曾祖父內心深處的感受,雖說令人不無疑慮,但楊文美寫的,確實是當年幾十名地方大員必須做成的艱難決定:

我的曾祖父在一八八三年榮登金榜,成為河東省令尹,當法國於一八八四年握牢在北方的控制權時,他的仕途之路展開未久。他終於達到他多年奮鬥、極力爭取的目標。偏命運弄人,在任官不過幾個月以後,朝廷喪失獨立,出人頭地的喜悅也蒙上陰影。他在任上留了三年,但他的心始終不在上面。他以母親病重為藉口,於一八八六年提出辭呈。這是他在職涯中多次辭官的第一次。儘管他一再被迫重返政府任職,或出於無法拒絕的官方徵召,或出於家庭沉重的財務負擔逼迫,或認為自己可以在國家需要他的時候為國家做點什麼,我的曾祖父每次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直到他退休,終其一生,他始終就在當年學者所謂「進」與「退」兩者之間掙扎。身為科舉出身、受過為朝廷與國家服務訓練的他,應該冒著被冠上與法國人串通的汙名之險,加入政府工作?還是說為保名譽無損,儘管出來為官或許能為國為民做一些事,他仍應該抽身政務之外?他還必須為學者們視為人生核心價值的忠誠議題掙扎。他能將對朝廷的忠誠,與對控制朝廷的法國人的忠誠分割,而選擇「進」路?身為官員的他,能在忠於人民、忠於人民福祉的同時,卻不為法國人牟利?

想了解越南人與法國人的合作,還得考慮其他一些理由。越人的政治忠誠許多世紀以來一直呈現分割狀態。嘉隆在一八○二年統一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時,將曾在鄭主與黎朝任官的官員邊緣化。一些遭邊緣化的精英,由於在法國對阮朝的戰爭中協助或不反對法國人,這時發現他們有機會在法國統治下重拾影響力,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原在北方任官的黃高啟就是例證。他以自己的知識、人脈關係,與民兵、與法國合作,配合法國在十九世紀末年展開「綏靖」行動。法國也對他酬庸有加,將他一路晉升到東京經略大使的高位。若不是法軍占領,黃高啟家族絕不可能在二十世紀成為力能呼風喚雨的政治勢力。此外,許多生活在中央高地的非越民族也發現,若能與法國合作,他們有機會保護自己,掙脫越人幾百年來的殖民束縛,建造一個獨立的新未來。一名孟族人因痛恨阮朝自一八三○年代以來對孟族的高壓殖民統治,而於一八八八年背叛咸宜帝。

 

反抗、君權與選擇

只要從北到南有越南人起而反抗,反抗持續一天,法國統治的安定性與合法性就一天無法踏實。許多越南人起而反抗,而且反抗得很英勇。交趾支那的「綏靖」行動持續了十年,十年期間,法國當局往往遭遇激烈反抗。順化朝廷雖在一八六二年和約中與法國講和,但它無力阻止決心一戰的地方指揮官與官員。在失去最南方的土地以後,幾名朝廷高級顧問力主與法國作戰。其中尊室說更是慷慨陳詞,反對進一步割地,力主備戰。尊室說在朝中的勢力隨嗣德帝健康狀況在一八八三年惡化而漸增。他支持年輕的皇子咸宜繼承帝位。不過咸宜帝僅統治了一八八四年與一八八五年部分時間,就因法國武力強占而失去江山。一八八五年七月四日夜,在法軍攻擊首都時,尊室說與盟友將咸宜帝祕密送出順化,進入附近高地一處安全基地。還是孩子的咸宜帝就在這裡頒發敕令,要官員與學者拿起武器對抗外國侵略者,支持皇帝,重建國家獨立。

這是要全民反抗的呼聲。幾道「勤王」敕令送到北方的東京與南方的湄公河三角洲。咸宜帝與他的攝政王呼籲各地官員動員地方民眾備戰。皇室第一次公開呼籲民眾造反。鑒於大南的都市化程度原本就低,也因為文官結構仍然存在,將許多受過訓練的中層官員送回他們原本的鄉村與地區,勤王運動透過主客、師生與親友關係,在鄉間引起極大迴響。許多地方官員與學者透過這種關係動員整個村落,也有人用這種關係取得地方默許,為勤王運動提供食物、庇護與兵源。在流亡的咸宜帝於一八八八年被捕以後,反殖民人士仍能繼續推動保王反抗運動許多年,原因就在這裡。

法國官員知道自己必須對付的,不是他們在宣傳中所謂的一群「土匪」與「海盜」。他們也知道,除非能控制越南皇家法統的代表人(不只是仍在順化、成為他們傀儡的同慶帝),整個殖民統治的成功仍無法確保。一名法國軍官說,「在民眾心目中,咸宜帝代表對抗外國人的愛國鬥爭。」殖民戰略顧問賀蒙(Jules Harmand)甚至認定必要時應滅阮朝,他也相信,愛國信念會將人民和官員聯合起來去效忠他們的皇帝,繼續推動反抗。賀蒙儘管口頭強硬,為爭取這些越南精英,卻決心為他們在印度支那營建過程中立即提供特權夥伴地位,原因就在這裡。也因為殖民地高官抱持這種越南愛國認同概念,法國人才會一方面因為擔心殖民地皇室謀反,而設法削弱皇室,另一方面卻竭盡全力運用皇室,相信只要處理運用得當,他們可以將皇室當成活象徵,透過它將這群愛國精英納入他們的統治。換言之,法國共和派可能把他們本國的王剷除了,但對越南,他們有前後一個世紀緊抓殖民皇室不放。

名氣最響、領導反法抗爭前後超過十年的保王派官員是潘廷逢。潘廷逢於一八四七年生於河靜省東泰村,他家世顯赫,遠溯自黎朝起,祖先十二代都做官。他以優異成績通過一八七六至一八六七年的區域與都會科考。在那次科考中,他以嗣德帝出的考題為文,力主朝廷應仿傚日本人進行軍事現代化。潘廷逢雖因為在皇位繼承問題上與尊室說意見不合而一度宦途失意,但之後尊室說往訪中國向清廷求助,並且滯留中國,潘廷逢遂成為勤王運動領導人。

由於事關殖民國法統存續,法國人想盡辦法逮捕潘廷逢、打敗他的黨羽。總督德蘭尼松(Jean-Marie de Lannessan)重用黃高凱,想憑藉黃高凱與他跟保王派的淵源辦成這件事。黃高凱與潘廷逢是早在幼時已經結識的玩伴。一八八五年,黃高凱找來村中舊識,捎了一封信給潘廷逢(潘廷逢的人馬出沒在附近山區)。黃高凱在信中引經據典,用官宦階級的語言呼籲老友放下武器。信中說,抵抗不會有任何成果,只會增加百姓苦難。黃高凱還揚言要挖盡潘氏家族祖墳,並將剛抓到的潘廷逢的兄弟分屍,以為榜樣。潘廷逢接到這封信,顯然表示不屑,向身邊的人保證自己絕不會與法國人合作。他告訴他們,事到如今,只想自己的家人已經不再可能,事到如今,必須以拯救「我們國家所有其他的兄弟」為念。對黃高凱與法國人串通,以及他寫的那封信,潘廷逢表示極度蔑視。他呼籲越南同胞起來反抗,「如果有人把我的兄弟分屍(煮湯),別忘了把一些湯汁送給我嘗嘗。」他做成結論說,「現在我只有一條死路可走了。」

不過,叢林山區的日子畢竟難過。疾病、淒冷與孤獨,不僅削弱了體力也摧殘了心志。許多反抗軍因過於疲累而棄甲返鄉,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有些反抗軍被捕,還有人變節投靠法軍。一八九三年,為重振士氣,勤王軍對黃高凱坐鎮的義安省省城發動全面攻擊。這項行動由於正面攻擊,遭敵軍砲火猛擊、死傷過於慘重而失敗。潘廷逢的核心圈開始式微,法國與他們的越南同路人將潘廷逢的家人下獄,挖了他的祖墳,把支持保王派、或只是涉嫌支援「叛軍」的村民嚇得噤若寒蟬。眼見越來越多反抗軍領導人不支倒地或無心再戰,潘廷逢知道勤王運動已經來日無多。黃高凱察覺潘廷逢可能有意投降,於是立即又寫了一封法國人批准的書信,信中對潘廷逢仍然忠於王室的決定表示讚譽,但再次強調現在必須以百姓福祉為重:「只是忠於皇帝,卻忘了萬民期望的人,又豈能留名青史?」信中又說,潘廷逢如果繼續反抗,「不僅我們的鄉村人口會遭摧毀,我們整個國家都會化為一片屍山血海。」潘廷逢在回信中提醒他這位兒時玩伴,造成這場權力均勢轉型、造成整個國家受苦受難的,是法國人而不是保王派。回信中指出,「我們的山河遭他們一舉兼併,變成異邦土地。這些事件影響整個國家、整個人民。在這項試煉中受苦受難的,不是任何特定地區,也不是任何特定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