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佛‧高夏
Christopher Goscha

推薦序三

如何閱讀越南史

陳鴻瑜(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名譽教授、淡江大學外交與國際關係學系榮譽教授)

當代人每提起越南,就會直覺地想到那個長期跟美國打仗的東南亞國家。長達十多年的戰爭,每天打開報紙和電視新聞都會看到越戰的報導,然而時間過久,已讓人忘記了它們為何開戰。在冷戰時期,越南這個共黨國家和民主的美國打仗,自是脫不了意識形態衝突,很少人會去探究越南何以長期陷於戰爭泥淖中。

高夏以其歷史學者的專業學識,對現代越南的歷史進行了有系統的分析。他的寫作方式跟一般通史的寫法不同,他很少在本文中引經據典做為旁證,而是以說故事的方法將歷史現象呈現,然後將該項歷史事件做周圍相關例證的敘述,讓讀者得以知悉相關的歷史關聯性。

面對此一龐大篇幅的歷史書,如何閱讀?茲分章導讀如下。

第一章是從越南的古早歷史寫到十八世紀。此章有一特別論點值得提出來討論,書中提到近代越南出現南北越戰爭,以致很多人會以為越南出現兩個政權是近代的事。高夏說其實不然,打開越南史,可發現長期以來越南境內一再出現兩到三個政權相互征戰,而真正出現大一統的時間僅在黎利王朝初期以及阮福映王朝初期六十多年,其他時候,越南都有多個政權並立。該一觀點是正確的,畢竟越南形成今天的S狀,乃是經過長期征服異民族所形成,中部的占城、南部的賓童龍和柬埔寨領土,都一一被越族征服,然後越南內部再出現爭奪統治權的不同政權。

關於法國為何入侵越南,作者舉出如下原因:第一,傳播天主教,不過作者說此一理由最微不足道。第二,拿破崙三世想打造一個跟英國一較長短的帝國,因受到西方列強在十九世紀中葉掀起的亞洲殖民熱影響,欲在海外建立殖民地以取得原料和市場。第三,越南嗣德帝在一八五七年處決兩名西班牙傳教士,此前也處決和關押法國傳教士,從而引發兩國翌年進攻峴港。不過,這三個原因一樣可套用到其他國家,作為入侵的解釋,而無法較精準地說明為何法國要去入侵越南。筆者認為,天主教徒受迫害是法國入侵越南的主因。

本來法國並無意侵犯越南,法國曾在一八二六年遣使到越南要求通商及傳教自由,遭越南拒絕。一八二九年,法國領事被迫驅逐返國。越南國王明命並在一八三二年五月公布禁教令,下令拘捕越南境內的外國傳教士,將之送至順化,命其將西方書籍譯成越南文,目的不是在譯書,而是為了不讓他們到各地傳教。他要求傳教士放棄神職工作,教士不從,教堂和傳教所就遭到破壞,教士受到凌虐。但教風仍熾,由是引發衝突。另外,明命王亦禁止法國商人在越南貿易。一八三三年,交趾支那的加格林神父遭逮捕,並被殺頭。一八三五年,馬昌德神父被判處一百下的鞭刑。一八三六年,除了土倫港(今峴港)外,禁止歐洲人進出越南的港口。對違反規定的外國傳教士立即解送到順化,予以監禁處分。一八三七年,柯內神父被判砍斷手足。一八三八年,明命王遣使到法國,商討法國傳教事宜。法王路易菲律普拒絕接見該越南使節,越南使節被迫返國。明命王採取迫害天主教的政策,處死眾傳教士,包括傑出神職人員波瑞、狄爾加度主教。一八四○年,狄拉莫特神父死於監獄。一八四一年,明命王去世後,由紹治繼位,壓迫天主教的形勢才稍緩。

由於越南仇視天主教及將所有傳教士監禁在順化,引起法國不滿,遂決定派遣軍艦救出這些傳教士。一八四三年,法艦「女英雌號」開入沱瀼(即土倫,今峴港),要求釋放五名傳教士。一八四五年,法艦「阿爾米尼號」開進沱瀼,救出一名被判處死刑的法國主教。一八四七年,由拉皮埃爾(De Lapierre)率領兩艘法艦又至沱瀼,法艦砲轟港口,摧毀許多越南船隻,要求越南放棄禁教令並允許人民有信教自由。一八四八年,嗣德帝(一八四七至一八八三年)下令懸賞法國傳教士人頭。

一八五一年,嗣德帝又指控天主教徒陰謀推翻其位,下令將歐洲傳教士投入海中或河中,越南傳教士則砍為兩半。該年將史崔福勒神父斬首,翌年將波恩那德神父斬首。一八五五年,下令所有信仰天主教的官員宣誓在一個月內放棄信仰,其他人則須在半年內放棄信仰;同時發布懸賞:每逮捕一名歐洲傳教士給賞四百八十銀元,每逮捕一名越南傳教士給賞一百六十銀元。英國商船同年進入沱瀼、平定要求通商,亦被拒絕。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日,特魯神父被斬首,越南又開始屠殺傳教士。該年法艦再度砲轟沱瀼港。一八五七年,西班牙主教狄亞茲被處死。該年法使蒙蒂尼赴順化要求嗣德帝保證天主教徒的傳教自由,允許法國在順化設立法國商務代辦處和法國領事館,均遭拒絕。一八五八年一月,天主教徒占領一處村莊,並放火燒村,全村村民遭屠殺。此後法國便展開對越南的侵略。

從以上越南採取的排教措施可知,越南對於法國等西方國家的天主教採取過激手段,引發法國不滿,進而採取武力行動,最後占領越南。

其次,當時法國控制在印度科羅曼德爾海岸的本地治里,從該處到中國路途遙遠,中間需要一個靠港的加油站;在該航路上,新加坡已被英國占領,越南的沿岸港口因此成為法國覬覦的對象。法國原先想占領的是峴港,但試過幾次後發現該港越軍守衛甚嚴,占領不易,遂轉向南部越軍兵力及守衛較弱的西貢。一八五九年,法軍輕取西貢,沒有遭到重大抵抗。越軍隨後出動一萬兵力包圍西貢,當地法軍僅八百人,因有一八六○年英法聯軍後從中國退出的三千五百名法軍轉到西貢,才擊潰越軍。西貢遂成為法國前進中國的跳板。

作者在第四章主要討論抵禦法國殖民統治的抗法派,以及接受法國統治之改革派的想法和做法。抗法者有潘佩珠,潘佩珠後遭法國逮捕,軟禁在其住家。另一位潘周楨則主張與法國合作推行共和、民主,結果因涉嫌謀畫對法軍下毒,而被關進昆崙島,一九一一年被流放到法國。作者對於這些越南知識分子的描述相當生動。在後續章節中,可以看到作者不時回顧提及潘周楨的觀點和故事,似乎對他情有獨鍾。

第五章討論法國殖民越南無法推行共和體制的問題。法國跟歐洲其他殖民國家一樣,對殖民地的觀念、政策沿襲以前對非洲大陸土著的做法,將之當成奴隸,剝削勞動力及經濟資源,缺乏教化提升土著之政策。一九四三年開羅會議上,美國總統羅斯福曾批評法國統治越南,使越南仍停留在野蠻狀態,比不上美國對於菲律賓之殖民統治,給予菲人民主素養。因此羅斯福反對法國在戰後重返印度支那,主張交由國際託管。相較而言,歐洲國家殖民東南亞之中,以法國對越南的統治最為差勁,法國只知道如何從越南榨取資源,卻未給予越南人現代學校教育和提升民主素養。法國在越南僅設立一所印度支那大學,但開辦第二年就因為學潮而關閉十年。在全越南僅設有三所中學,北中南各一所。法國只有在交趾支那設立議會,但參加的越南人很少,議會也僅是諮詢功能,未有充分的立法權。

本章對於胡志明從事的左派革命運動,有相當多的篇幅介紹,比較可惜的是,對於右派的越南國民黨則僅稍微提及阮海臣、阮祥三等人,對於他們的運動則鮮少介紹。尤其是在二戰後不久,一九四六年三月越南民主共和國實施聯合政府,這些右派政黨都有參加,越南革命同盟會的阮海臣為國家副主席,張廷芝為社會部長,普律春為農業部長;越南國民黨的阮祥三為外長,周伯鳳為經濟部長;武鴻卿為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在中國軍隊交防給法軍陸續撤退之際,「越盟」軍隊乘機攻擊越南革命同盟會及越南國民黨的部隊,革命同盟會的部隊向廣西撤退,有一部分竄入廣西憑祥而經中國邊防當局解除武裝。至五月時,越南國民黨已與「越盟」關係惡化,其領導人相繼撤出河內,避至中、越邊境,並尋求中國的軍事援助。但中國政府對於越南國民黨與「越盟」決裂,並未給予支持,反而勸其與「越盟」合作,參加政府,團結以達獨立之目標。至於與胡志明不和的右派分子,在十一月舉行國民議會第二次會議時,參加聯合政府的阮海臣、阮祥三、武鴻卿等人因與越南共黨無法相處而拒絕出席,離開越南,轉赴中國。聯合政府正式宣告瓦解。

高夏對於越南在該一階段實施的聯合政府給予高度的評價,他說靠著中國軍隊的保護傘,越南政府組成聯合政府,右派和左派都能共存,反共產黨的報紙和諷刺胡志明的漫畫等都能刊登,這可能是越南史上最具有新聞自由的年代。的確,往後的越南,充滿戰爭,及北越落入共黨統治,已失去對自由民主的辨識能力。不過,儘管如此,南越共和國時期,雖然政治混亂、充滿宗教鬥爭之氛圍,卻有著新聞自由,從一九五五到一九七五年,南越政府企圖恢復儒家社會和文化,以及接受西化的同時,在崎嶇路上顛簸前進,最後卻遭到北越摧毀。

高夏提到二戰結束後,中華民國軍隊在北緯十六度以北接受日軍投降一事,反而有助於胡志明的越南民主共和國的生存,因為蔣介石承認該一政府的存在,決定不推翻胡志明的政府,胡志明才可以直到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以前充實國力、動員人民,免受法國立即的干預和摧毀。這也是持平之論,在那短暫的聯合政府時期,受到中國蔣介石支持的右派,在聯合政府中享有一席之地,無奈當中國軍隊撤出越北後,越南右派亦同時遭到清洗,而逃至中國避難。

作者在第十二章處理戰爭文化及文學的表現,這是諸多寫越南史的人很少處理的議題。作者對於幾位作家和音樂家的介紹,鋪陳越戰對於當時人們情感的衝擊。作者強調印刷、媒體、網路等的出現,刺激越南文化的改變。由於共黨強調集體主義,而作者認為在新文化革命下,會出現個人主義,有了個人主義,就有機會出現民主自由。作者在結論中亦是以此做為對越南未來發展的期許。

作者在第十四章討論西元前南島語族到達越南的歷史,該文承襲以前人類學學者貝爾伍德(Peter Bellwood)的說法,認為台灣是南島語族的發源地,從台灣發展到東南亞。又說南島語族約於西元一千年以前在今日越南中部登陸,這些人類學的論點跟歷史學的證據主義差距較大。高夏也討論了越南北部和南部住在高地的少數民族問題,大部分有關越南史的書中甚少處理此一領域,因此也成為這本書的特色。

最後在結論中,高夏探討越南若干共和主義主張之案例,對於未來越南朝向民主化發展有所期許。在現代傳播科技發達之情況下,尤其人民財富日益增長,其追求政治開放將成為一股難以阻擋的潮流。

綜而論之,作者對於現代越南的歷史和文化有相當深入的了解,方能從全面的角度重新解析越南現代史的特徵,此為本書值得讚許之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