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節錄)

無名的傑作

一八六七年二月,就在《資本論》(Das Kapital)第一卷付印前,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勸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讀讀巴爾札克的〈無名的傑作〉(The Unknown Masterpiece)。他說,這個故事本身就是短篇傑作,「充滿許多值得玩味的諷刺。」

我們不知道恩格斯是否聽取了他的建議。如果他讀過這篇小說,他肯定會注意到其中的諷喻,然而,他也可能會訝異於他老友從中體會到的樂趣。〈無名的傑作〉寫的是弗亨霍夫(Frenhofer)的故事,他是一位偉大的畫家,耗費了十年時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創作一幅肖像畫。藉由提供「對現實最完美的表現」,他要為藝術帶來根本性的革命。最終,當他允諾藝術家朋友普桑(Poussin)和波伯斯(Porbus)登門鑑定他那最終完成的油畫作品時,他們大驚失色。這兩人見到大量汙漬點點的形狀與顏色任意堆疊在一塊,簡直是一團混亂。「啊!」弗亨霍夫誤解了他倆的詫異之情,大聲說道:「你們從來沒想過會有如此完美的作品吧!」但後來,這位畫家不經意地聽到普桑告訴波伯斯,說他最後一定會發現真相的——那幅畫被反覆描繪了太多次,以至於什麼也沒留下。

根據馬克思的女婿保羅‧拉法格(Paul Lafargue)所言,巴爾札克的小說「讓馬克思留下極深的印象,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他的心情寫照。」多年來,馬克思孜孜矻矻地專注於他那尚未面世的傑作。在冗長的構思期間,有些人要求一睹他那未竟的作品,對於這些人,他習慣性的回答就和弗亨霍夫相同:「不,不!我還得修飾幾筆,昨晚我以為完成了……沒想到今早攤在日光下,我才發覺我錯了。」早在一八四六年,當這本書已延遲許久,超過預定出版日時,馬克思寫信給他的德國出版商說道:「在我沒有重新修改內容與文字風格以前,我是不會交寄付印的。一個筆耕不輟的作家不可以把他六個月以前寫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在六個月後拿去出版,這是毋庸置疑。」十二年後,這部著作仍未告成,他解釋:「進展實在很慢。我多年研究的某些題材對象,一旦最終想處置它們,往往又出現若干新的面向,於是需要進一步仔細思量。」身為固執的完美主義者,他永遠都在為調色板尋找新的色彩——研究數學、學習天體運行、為了能夠研讀俄國土地制度的書籍而自學俄語,或者,不如再次引述弗亨霍夫的話:「哎呀!曾經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作品已經完成了;但我肯定在某些細節上出錯了。在我清除疑慮以前,心思無法獲得平靜。為了將我的畫作與不同形式的自然進行比較,我決定要去旅行,要去見識見識土耳其、希臘、亞洲,尋找新的典範。」

為什麼當馬克思準備將其著作公諸於世前會想起巴爾札克的小說呢?難道他害怕自己也徒勞無功?擔心他「對現實最完美的表現」最終被證明為一部晦澀難懂的作品?毫無疑問地,他的確有過這種憂慮——馬克思的個性是一種奇怪的混合物,既極度自信,又往往痛苦地自我懷疑——他試著透過前言的警語事先防止那些針對他的批評:「當然,我指的是那些想學到一些新東西、因而願意自己思考的讀者。」不過,當他將自己等同於無名傑作的創作者時,最強烈打動我們的應該是:弗亨霍夫是一位藝術家——不是政治經濟學家,不是哲學家或歷史學家,也不是擅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