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勳:
經過了前兩天的準備,我想我們可以來好好聊聊新書《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了。第一天我們談了您的小說寫作,第二天又擴及到了「文學的外緣」,那些跟寫作無關卻又全部關聯起來的事情。而這本書,在我看來,就是把前述所有脈絡融合起來,才能產生的一本書。
在這本書一開始,我就注意到兩個意象,這兩個意象貫穿了整本書。第一個是「局外人的威士忌語境」,您特別強調了「局外人」的身份(而不是某種品酒教科書式的專業),以及「語境」的轉換(威士忌的品飲過程,如何對接到台灣的脈絡來?)。第二個則是一個「虛構的房子」,您用這個來形容飲酒時,把一切隔絕在外的空間感,這又好像扣回到了第一天我們談的「容器」。能否請您各別談談這兩個意象?
翊峰:
我先說,前兩天我們談得有得沉、有點雜,今天聊威士忌語境,我們都試著放輕一些,說不定會得到:有趣的自白與露骨的對話。回應你的提問,我得先回到「接觸酒精」的最初。
我從大學開始當酒保,開始接觸酒精——我的意思是每天,或至少一個禮拜四、五天以上,你會碰觸、並且飲用酒的狀態——一直延續到現在,至少二十五年了吧。酒陪伴我的時間長度,大於所有家人以外的朋友與工作。最後,不管跟多少人一起,喝酒的本質是寂寞孤單的。喝酒不屬於群眾狂歡,只能是一個人的思考和行為。意識到如此,喝酒才真正吸引了我。如果喝酒跟球類運動,有必然的團隊個性的話,那我可能不會真心喜歡上。
當我理解,「這是一個人的事」,才會打心底說,啊,這東西可能會跟我很久。
以「一個人的事」為前提,回頭去看,喝威士忌必然就會是「局外人」的事。這反映我在諸多種身份之間遇到的「跳tone感」。做雜誌的時候,出版小說,編輯會開我玩笑,「啊,你是文學掛的」、「你好好去寫小說吧!」;當跟文學圈的朋友聚會,我又會被分類到「你是時尚掛的」、「趕快去拍林志玲!」;現在,我開始學習導演工作,就會被調侃「你小說寫得好好的,幹嘛來搶我們飯碗」、「你確定喔?導演是一條不歸路喔⋯⋯」這些,多半是朋友們無心的玩笑,不過這也反映種種的身份轉換時,我一直被視為局外人。
我的座標很奇怪。喝酒本身的座標,也帶有原罪。所以我把喝酒視為一個人的事。一個人是什麼?一個人就是「所有人的局外人」。
宥勳:
飲酒時的感官經驗,當你開始去「想」這酒是什麼味道的時候,其實就算旁邊有個人在跟你喝同一款酒,在接觸的那一瞬間,還是無法與人共享的。
翊峰:
這一點就是這本威士忌之書裡談到的「異質性的共鳴」。
宥勳:
是的,我們可能根本喝到的是不一樣的感官經驗,但竟然又可以達成某種共鳴。
翊峰:
這很有趣的。有個詞彙叫做「嗅幻覺」——它是喝威士忌時,對於香氣與味道的想像。這種想像,是真實的?還是產出於對威士忌的「認知幻覺」?
當我們在喝同一杯酒,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一溫度、同樣是純飲,不加冰塊不加水,同樣一盎司,開瓶半個小時之後一起喝,然後,開始進行「不告知對方的描述」:各別拿一張紙,寫下我們感受到的五種氣味、五種味道——比如某種花香,某種水果蜜餞——的具體描述詞彙。可能這十個詞彙裡,會有超過一半以上,完全不同。以上的描述,就是異質性的共鳴,也是理解威士忌的認識基礎。
宥勳:
只喝威士忌?
翊峰:
現在只「專心」喝威士忌。以前當酒保時,酒譜上的雞尾酒,都要試喝,知道她們的味覺組合。以前,在上飲料前,會徵得客人的同意,用一根吸管插進去,按住拉起來,用虹吸的那部分,試一下味道。可以了,我們上酒,不行就重做。客人理解這是為了品質。這也是初學其會做的事。做到後面,就是篤定地把酒推到客人面前,沒有問題,就是這個味道。因為這杯酒已經練習做過五十次了。Long Island Iced Tea就是Long Island Iced Tea,誤差值一定小到味覺不容易分辨。
除了雞尾酒、也喝啤酒、白酒⋯⋯一直到後面,接觸到威士忌,慢慢確定這是我喜歡的,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想過,有一天威士忌真的變成了我的一本書。 宥勳: 所以當這個成書的念頭升起之時,就是你的「虛構的房子」成型的時刻嗎?
翊峰:
我要寫這本書之前,其實猶豫很久:它究竟是一本長長的抒情散文?還是一部七、八萬字的小長篇?這個猶豫,至少困擾了我三、四個月。它當然有機會變成另外一個小長篇。這段時間,我一直試寫,但寫了又刪,翻來覆去。其實是缺了一個「容器」,去裝這些零星之物。而猶豫的點,是關於家人的⋯⋯
宥勳:
是的,書裡面有大量家人出場的段落。常常談酒談一談,一回頭,兒子就在那裡了。
翊峰:
在一本關於威士忌的書裡面,他們並不需要出現!但對我來說,他們能出現在這本書裡,是饒富意義的。但對於讀者或者編輯,可能會說「可不可以把家人的部分全都拿掉⋯⋯他們跟主題無關,微調一下就合理了,不難。」
可是我覺得不行。我需要一個容器把他們裝進這本書。不裝進去,「喝酒是一個人的事」,好像就會被無比真實地,落實到我的現實生活。我對這點,是有點恐慌的。
在我住的房子裡,並沒有另一個人跟我固定一起喝威士忌。然而,這一個人進行的事,背後其實躲著什麼。會不會⋯⋯有一個人,是某一個人,把我推入那個「虛構的房子」?那個人,是不是〈被侵占的房子〉裡那個沒有出現的人?是不是有一篇小說,把我擠到了這裡頭,必須面對威士忌?是不是某種我不能理解的力量,把我拉到了威士忌——她的身邊? 這些神秘的問題,一直很強烈。否則我就會懷疑,喝酒這件事,有必要寫成一本書嗎?喝威士忌這個行為本身,之於我寫小說這件事,它有意義嗎?我不斷會反問自己這些問題。
宥勳:
在書裡面,我們確實也會看到很多條列式的反問段落。
翊峰:
那是這本書不斷在叩問我。這又回到存在的問題:「你為什麼寫這些跟威士忌有關的語境?你出這本書有意義嗎?」
想這些問題時,我發現,光裡的人偶不見了。我可以很清楚回答自己:對,我在尋找一種「語境」。一種關於威士忌、但我還沒有發現的「語境」。過去這五年來,我寫了兩個長篇小說,整理了一本短篇集,接下來,我是不是需要發現新的文字語境?⋯⋯想法不斷盤旋,才慢慢改變了我對書寫威士忌的看法。
在寫這歇威士忌語境的時候,我總在想另外一件事:當完成這本書,這種文字的感受,它會變成我下一本小說的基調。如果我讓它融入身體、融入寫的動作,我下一本小說的文字質感,會是什麼?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就像《一公克的憂傷》這本小書,其實是我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中介的分野。我在想,我寫了兩個封閉空間的故事,想要繼續寫下去,甚至希望接下來十年都把力氣放在長篇小說,我可以透過這個節點,打開什麼新的語境?這個語境如何讓我寫出跟《幻艙》不一樣的小說?這也是我在思考的。
這本威士忌語境之書,因此是告別,也是說服:接下來十年,就在長篇小說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吧。
宥勳:
剛好就是兩本散文集,站在了不同的小說時期的節點上⋯⋯
回到這本書,第二篇文章開始更細地談論威士忌的時候,有句話我印象蠻深刻的:「作為一位小說家,這樣的敘事,需要多少虛構?」為了描述味覺經驗,我們必須借助大量的意象,而這中間必然就產生虛構。大部份的人會把虛構理解得更偏向「虛」,認為這是一個作假的動詞,但我更傾向理解為「構」,它側重的是「人力造成的」、「重新建造的」,它不見得是假的,但也不是原初的那一個。
用「虛構」來談味覺經驗的描述讓我很有感。我去年以前,在跟前妻經營甜點店時,也經過了一段小小的「受訓」過程。因此我也有過那種說不出自己的味覺、或者聽不懂對方描述的味覺在哪裡的經驗,從而我們必須借助虛構來再現。
翊峰:
這是一個很精準的抽象點。當我們進行感覺溝通時,不管是味覺嗅覺,它都必須借助有虛構性格的文字,來試圖讓另外一個人理解。這就是一種用抽象捕捉抽象的嘗試。
當一個人說,這支威士忌有一個「堅果味」,問題接著來了:哪一種堅果?是萬歲牌杏仁果嗎?如是,那是萬歲牌杏仁果,含著卻不咬開的味道?還是咬開瞬間的另一個味道呢?或者,咀嚼了二十秒之後的堅果味?⋯⋯
當我們透過小說捕捉細節時,經常害怕找不到準確的詞。所以怎麼能粗糙去標示「堅果味」?但它必須這麼寫,方便辨識。當然,我們可以往更細緻的字串討論,但最後會撞到敘事的極限——這樣的描述,「虛構」太多了。
於是我告知自己:你能這樣寫啊,怎麼不能?但這樣寫下去,有幫助溝通嗎?還是,你只是在寫一本讓讀者誤解的虛構抒情文?⋯⋯透過虛構,語境是生也是死。於是,我反過來透過味覺、嗅覺的感官去捕捉文字。我試著去發現:文字本身的可能性。這或許才是這本書的核心:捕捉一種語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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