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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海,只為張愛玲
田威寧/文

「你的愛玲姊早就離開了,現在的上海也不是當年的上海。」

「我只是想去愛玲姊的家,告訴她:『我來了。』」

上海之於我是加了限定形容詞的--張愛玲的上海。去上海只為張愛玲。

二○○七年七月,初次造訪上海的我手上有兩本以「尋找張愛玲」為主題的著作。買張上海地圖,找出書中記載的張愛玲故居、她讀過的學校、常去的地方、作品裡出現的街道、店家、描述的景象——我清晰地記得我已許久沒有那麼快樂了。看自己當年的照片,卡其色鴨舌帽與墨鏡幾乎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張張都是微濕的髮絲與胸口。有些時刻錄了幾分鐘的影片,背景皆是漫天鋪地的蟬聲。

我是如此戀戀於這座城,一踏在上海的土地上,便彷彿踏在張愛玲的腳印上。我可以帶回金黃色的扇形銀杏葉和巴掌大的法國梧桐葉,但帶不回層層疊疊於歷史塵埃上的腳印。而張愛玲的腳印最多的地方,應是家門口吧。

上海迄今可見的張愛玲故居有多處:蘇州河旁見證張愛玲出生與成長的大宅(李鴻章的產業)、從父親的家逃出後與母親同住的開納公寓、於焉寫出〈傾城之戀〉、〈金鎖記〉等成名作與秘密結婚的常德公寓(愛丁頓公寓)、親見解放軍進城的重華公寓,離滬前最後一個住所黃河公寓(卡爾登公寓),都在當時的租界區。這些建築是我的情感的錨,也是夜空的星座,讓我抬起頭便能定位一切。

最具代表性的常德公寓是我的神龕。這幢一九三六年建成的Art Deco公寓一直是民居,在我初訪時,建築物的整體結構並無改動,然而牆、門、窗無一不斑駁——滿滿的時代的皺紋。〈公寓生活記趣〉裡那個「有涵養、知書達禮」的開電梯的先生當然不在了,電梯旁雜亂的陰暗的空間,層層的斑駁的嵌著玻璃的木框信箱前,一名白汗衫藏青短褲的男子熟練地將保溫瓶的水倒入印有橘色大花的透明玻璃杯裡。男子眼皮半抬,以老貓的神情懶懶地問:「找誰啊?」「我找張愛玲,她搬走了。」「知道搬走了還來?」「我從臺灣來,只是想告訴她一聲。」紅著眼眶說明張愛玲之於我的意義,對方有著短短的沉默,我驚覺自己失態了。對方忽道:「那個張愛玲以前住在哪?我帶你上去,不能進去的,都有人住的。」上了樓,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咦?就兩扇門沒啥好看的你哭啥,我下樓了,其他的你自己去,看夠了走樓梯下來。」

常德公寓因被列入「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二○○八年經考證後整修,漆回張愛玲居住時的深米黃色、裝回鋼窗,拆除大門的鐵門,改裝嵌著玻璃的雙扇實木門,安著一對金色門把,還公寓既典雅又氣派的本色。但我永遠記得二○○七年的夏天初見張愛玲故居的震動。對張愛玲,我如對神明。

多次重訪上海的那些年,心裡總有個遺憾:受工作性質所限,無法知道《半生緣》中「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捲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著下著就又變成了雨。」是甚麼狀態。也無法知道農曆三月的豔陽天,舊法租界的柳絮如何一路飛舞,讓三輪車上的胡蘭成在張愛玲的髮際和膝蓋上捉著玩——這些描述成為我人生的執念。於是,為感受一輪完整的張愛玲的春夏秋冬,我在上海住了一年。

那年沒回台灣過年,因為我還沒看到雪。資深同事皺著眉勸著:「今年是暖冬,不會下雪的。」土生土長的上海朋友也鄭重地表示:「這個時候還沒下,今年不會下雪了。」一個人在上海天天讀著張愛玲的作品,天天等著雪。過完年,零下四度,仍舊沒有下雪。二○一四年二月十日近午,攲在沒有暖氣的廚房的落地窗前看書,眼睛痠,抬頭往外一瞥,不禁大叫:「大雪!大雪!」心頭一熱,頓時淚流滿面,立即奔往常德公寓,告訴張愛玲:「你真的知道我是為了你來的!」不一會兒,雪下著下著就成了雨。兩個月後,舊法租界果真是紛飛的柳絮與梧桐絮,七十年前春色如許,「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我沒趕上看見七十年前的上海的月亮,但我知道頭上的這月亮曾照著習慣於深夜寫稿的張愛玲。

亦步亦趨地踩著張愛玲的腳印,我彷彿重新活了一遍。閉上眼睛,我仍然看得見她。

田威寧
作家、北一女國文教師。著有散文集《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