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人現沖
二十年前房價尚未翻倍前的咖啡館
余永寬/文

溫室暖化,打亂了花期也打亂了重覆的時間感。花期混亂擔憂成真,一切都遲來就算了,四月雪的流蘇花竟然在今天缺席了。最泠的時候,也是咖啡館一年中最溫暖的時光。滿樹滿地的山茶花開啓了大學城的花季,接棒的是不見一片葉子的山櫻花,而杜鵑,應該在三月初掉落,等著多情者在椰林大道上排出詩句。羅斯福路的天空接著在霧霾中佈滿大朵大朵厚重橘紅色的木棉花。溫州公園旁,一身華麗如少女婚紗的羅林魚木在初夏前不該延時怒放。夜晚離開咖啡館,在巷弄行走聞到的是梔子花和雞蛋花的濃香。畢業典禮前的午後總是一場又一場巴布.狄倫(Bob Dylan)説的暴雨,雨季結束,一片盛綠,新生南路白千層樹開滿一顆顆針狀的白球。漫長溽暑,溫州街的咖啡館卻仍然是下午才開門,實在很不貼心。

當初很難想像,現今的台灣是地球上咖啡館密度最高的國家。除了外傘頂洲和無人礁島,六都三一九鄉鎮皆有充分的選擇,可以輕鬆方便買到一杯研磨咖啡。

二十年前大學城周圍,唱片行比銀行還多還大間,新生南路三段還是一排書店,台一冰果店擠滿了剛打完籃球的男生,四五個人共飲大玻璃瓶的可口可樂,芒果冰尚未出世。等到街上走的人隨手隨時都拿著一杯手搖冰飲或保特瓶時,時代改變了。此後精神糧食節節敗退,敗給口腹之欲,然後有些大一新生告訴我,他從來不買書不看書。

排行榜冠軍的新銳作家很不喜歡村上春樹,擔心他會得諾貝爾獎文學獎,開獎後,他也認為巴布.狄倫不該得奬?這使我想起三十幾年前臺灣出過好幾套諾貝爾文學獎全集。當年,我在忠孝東路的遠景書店倉庫也曾扛回一套。現在二手書店隨處可見。當佩蒂.史密斯頒獎典禮上獻唱狄倫的民歌時,我想那是整個六、七十世代的同情共感。村上春樹一部部的長篇就如人生旅途一趟又一趟的馬拉松賽跑(注意不是單一趟馬拉松)不停超越自己一次又一次已經是輝煌的勝利了,其實有無得獎早已不重要,文學從來都沒有辜負了誰。人生也不是在陪誰賽跑,近日,台灣所謂工會和偏左組織控制人的思想侵犯女性的身體,不正是《1Q84》、《海邊的卡夫卡》等書中描述的組織和家庭及宗教造成個人創傷的揭露。而村上小説中的孤獨自我修復及強壯的力量,讀者閲讀中也有如一次又一次完成自己的馬拉松。

咖啡館有什麼功用?作家林奕含說咖啡館有人,不會想自殺。咖啡館有磨豆子聲音,有烘豆豆子的滾動聲,如果可以使受傷的人好受一點,就算老闆延遲了打烊回家時間,只要是有用的。

適合寫作的咖啡館燈光昏黃,桌子上最好有一盞枱燈,店主在第二次改裝時特別注意人體工學,吧台枱面和桌面提高了五公分,椅子要有靠背,此後打字舒適很多。桌子要大些,不期而遇的熟人拉張椅子坐下聊聊天。背景音樂不可太俗,旋律能與鼎沸的人聲抗衡,環境牆壁舊舊髒髒很好,控制在小強不會跑出來的程度即可,羅蘭.巴特點煙的海報提醒你,該再抽一根了。面對空白(寫不出來)的螢幕,煙霧中昇華一種魔幻氣氛。這裏與世隔絕,是咖啡與煙和音樂的幻術,理想的咖啡館。

五、六年級的小說創作者,練就了一身功夫,在現實與環境的交迫下,卡位和奪權的論戰中,流離顛沛在一家又一家的咖啡館老實寫作,前輩們說不能只寫短篇一定要寫長篇小說。讀者們也冀盼年青作家能從個人成長書寫,推進到家族長篇故事,進而挑戰國族鉅作,預言新世紀人類的出路。但那是翻譯小説和村上春樹及哈利波特當道的年代,也是信用擴張大量消費的開始。國族家族實在太沈重了。多年後反而是那些另闢蹊徑的專欄描述和家中小兒的對話,養寵物的經驗,大量美食與晃遊的散文書寫,竟超越之前辛苦耕耘的小説,成為讀者最感興趣的話題大受歡迎。終於柳暗花明,之後長年經濟及卡位也不再是最困擾的問題了。

某個時期,咖啡館裏出版社編輯頻頻進出,與作者約書,成立新書系。那是一套黑色封面的小書系,結束之後,自行創業的女性主題出版也很快結束了。青年詩人編輯穿著整套亞曼尼西裝,焦躁的在店裏抽煙並來回踱步邊講手機,總是喝兩杯以上的雙份卡布奇諾。咖啡館也是轉換工作者身心暫時停泊之處,發現有人連續固定在上班時間出現就知道又離職了。新銳小説家某日進門,留下五本新出版的小説寄賣,但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來收錢,之後某日在附近的咖啡館也看到此書,是對抗新書在書店平台周轉率太快的行為嗎?準備經營獨立書店的常客,一直述說對抗連鎖書店和書籍統一售價的重要。咖啡館見證了很多人的困頓和成長時期,可能有許多不滿或不甘心,但多年以後的現在現多數巳成功並位居社會要角,咖啡館是人潛沈又不脫離社會的暫居地及過渡時期。

所謂第三波的個性咖啡館延伸到社區各個角落,極簡明亮的空間,純淨帶著果酸及果香的咖啡液體搭配經過珠寶設計般呈現的甜點,賣著二十年前不敢想像的價錢,文藝青年不再慘綠,出入點不再潮溼陰暗,有一天,你告訴我文青不再是負面嘲諷之說,而是能掛在任何設計商品上提高售價。還好,我也不再年青了。

余永寬
出生於一九六六年,「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咖啡館創辦人,著有《煮杯好咖啡》《從我們的眼睛看見島嶼天光》,偶而發表一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