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豔陽下的過度換氣恐慌症
王聰威/文

十八歲之前我很少喝咖啡,家裡沒有喝咖啡的習慣,頂多偶爾泡泡即溶咖啡加合成奶精,就我所知的親朋好友範圍之內,也沒聽過誰喜歡喝咖啡,更不用說自己執行磨豆、沖煮咖啡這種高難度作業,至於去咖啡館喝咖啡這種有氣質的事,對我來說更是不可思議。

到台北唸書之後,既然已經立定志向要當文藝青年了,那麼就非得去咖啡館寫作。一九九○年代初期台大附近還沒有現在那麼多「文青咖啡館」,我比較有記憶的都是開在新生南路巷子裡的,比方說Peter’s cafe、挪威森林和朱利安諾。至於現在仍然很有名的,被認為是老派文青咖啡館的雪可屋,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開始是賣手搖泡沫紅茶有名的。話說回來,前面三家都已經關門了,最早關門的Peter’s cafe,(一九九八年左右)店開在小巷裡,非常狹窄,木頭招牌也很小,一不小心就會錯過,我只去過一次,跟一位社團學妹,裡頭的客人不知為何好像都跟老闆很熟似的,是非常有大人味道的一家店,可惜我當時還不懂得箇中的醍醐味,覺得坐在吧台的自己是打擾人家的外人,所以搞得神經緊張,整夜坐立難安。

第二家關門的是挪威森林(二○○七年),這店鼎鼎大名不用多介紹,傳奇人物老闆阿寬這次也幫我們寫了稿子。我從唸大學到研究所都常去這家,當時我寫小說有個習慣,一開始寫大量草稿,以及將分散的草稿組合成看起來有點完整的初稿階段,是在宿舍或租屋處工作,然後去影印店將初稿多印一份,在上頭做逐段重組或細校,這時候就會想很去咖啡館,刻意轉換心情般地用不同的眼光重新作業。身為村上狂的我當然每次都去挪威森林,那麼去了挪威森林,我都點哪一款咖啡呢?很抱歉,那時還不習慣享受咖啡美味的我很少點咖啡,幾乎每次都點檸檬汁,所以挪威森林的咖啡有多好喝,我完全不記得,但檸檬汁真的很生很酸。這也不是針對挪威森林,我去任何咖啡館都點檸檬汁,絕對可以稱呼我為「咖啡館檸檬汁專門」的彆扭程度。

後來覺得去挪威森林常會遇到熟人,給人家看到我在寫小說很不好意思,於是改去朱利安諾,這家歐式裝潢風格的店開在一處轉角,甜點很有名,還有個小庭院,我會在那裡抽菸寫稿,一直到離開學校出社會工作,我變得更加依賴這家店,(特別是挪威森林關門後)只要是想找家咖啡館改稿子,我都還是特別從家裡出發,回到這處熟悉的地方。然後,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前年某次去台大附近辦事,還有點時間,我在夏季高溫裡走著,想著趕緊去朱利安諾躲一下,喝杯填滿鮮奶油的冰咖啡,卻發現她已經完全消失了,(可能是二○一二年)那處轉角成了另外一家店,那一瞬間我以為是太久沒來記錯位置,還重走了前後兩條巷子。

而在那日正當中的豔陽下,我一邊焦急地疾走,一邊陷入了一陣被巨大陌生感(以及新開的咖啡館)包圍,像是呼吸不到熟悉空氣的過度換氣的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