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可說是《牡丹亭》最紅的一年。先是一九九八年,美國先鋒派歌劇導演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ars)執導了一齣實驗劇《牡丹亭》,由著名崑劇演員華文漪和一批美籍華裔以及歐裔的話劇、歌劇、舞蹈演員,以三組主角身處同一表演時空,運用各自的舞台語彙來呈現相同的情節內容;同年七月,全長二十小時的全本《牡丹亭》在紐約林肯中心上演了,演出前,還曾因大陸當局對導演陳士爭的處理方式有意見而鬧得滿城風雨;到了一九九九年底,七小時的縮編本又隨即在上海推出,一時間《牡丹亭》成了世界性的話題。
上述三劇中,塞氏版本是一個企圖融合中西的實驗性歌劇,而陳士爭的版本又運用了太多寫實、現代的手法,包括演員在舞台上化妝、蘇州彈詞穿插其中等等;至於由王仁杰縮編、郭小男導演的縮編本《牡丹亭》,雖然完全依崑劇原貌呈現,但花俏絢麗的場景頗為人所詬病。不過,這三個劇本都有一個共同的企圖,那就是「讓人一窺《牡丹亭》的全貌」,可見一部經典的曠世鉅著,並不是幾個固定的折子就能滿足觀眾的。
自從西元一五九八年(明萬曆二十六年)《牡丹亭》劇作完成以來,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其間歷經聲腔、劇種的演進與時代的變遷,仍能在舞台上展現光芒。從歷代改編演出的情況看來,確實是千嬌百媚、風情萬種,堪稱經典中的經典。近年的幾場大型演出,美國版的導演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ars)以西方現代式的理解來闡釋《牡丹亭》,他認為劇中揭示了人的性意識的自然覺醒與復甦,使得他得以運用戲劇衝擊禁錮人欲的禮教,而性禁錮同時也是西方現代社會痛苦的泉源,所以從湯顯祖的作品中找到了真理和現代價值;縮編版的導演郭小男則認為《牡丹亭》是作者的一個夢,在夢裡他建構著自己的倫理秩序,重鑄著自己的精神理念,昭示著歷史的真諦,完善著藝術的人格。因此,不同的體悟認知便有不同的創作風格。
青春版《牡丹亭》──《牡丹亭》與「青春」的美學據點
「2004年白先勇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隆重推出」。
在這一句看似普通的報導文字中,隱含了一位作者的創作理念以及內心深層與外在場域的多重對話,不論是空間的:台北人/紐約客、台灣/大陸;或是時間的:今/昔、創新/傳統;族群的:同性/異性、男性/女性;敘事的:小說/戲劇、文本/次文本。國族、身分、文化認同與時空場域的逃逸流放,形成了白先勇本身變動不居的主體位置,流動的主體可以在全球化的空間中自由穿梭,超越固定的限制,也正因為這種去疆界(deterritorializatiob)的強勁力道,才足以內爆原有的規律,融合最傳統的戲劇形式與最年輕的生命個體,「二○○四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隆重推出」之所以能夠成為事實,白先勇流動的游牧身分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
小說〈遊園驚夢〉是白先勇與《牡丹亭》結下的文字緣,這段文字因緣可說是青春版《牡丹亭》發生的前傳。一九七九年香港將白先勇的小說〈遊園驚夢〉改編成舞台劇,這段經歷啟發了白先勇自己撰寫《遊園驚夢》的劇本,分別在台北、廣州、上海以及美國四度驚夢,白先勇與崑曲的關係從平面延伸到了舞台,這可說是青春版《牡丹亭》發生的首部曲。從舞台劇《遊園驚夢》之後,白先勇與大陸崑曲界接觸頻繁,兩岸崑劇團交流活絡,是為二部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打造過程及其後的演出則是奼紫焉紅開遍的三部曲。
當年聆聽梅蘭芳的崑曲,引發了一篇小說創作的靈感,而一篇小說蛻變演化的結果,卻造成了另一波崑曲盛況,這段文本與次文本相生相衍、循環詮釋的過程不也正如同劇中的角色一樣,崑曲又再一次活出了嶄新的姿態。
白先勇曾說:「台灣現在非常需要美的東西,需要精緻典雅的藝術,而崑曲正是最好的代表。」至於「青春」更是美的化身,白先勇曾經寫過一篇小說,篇名就叫做〈青春〉,敘述一個老畫家在海邊,以一個裸體少年當模特兒,透過繪畫企圖抓回自己的青春,由於少年的每一舉動都充滿了引誘,因此他想掐死少年,最後少年跳入水中逃脫,老畫家死在岩石上。
根據夏志清的說法,白先勇這篇〈青春〉受到了托瑪斯‧曼《魂斷威尼斯》的影響,類似的題材還有〈月夢〉。不論是〈青春〉裡的少年,或是〈月夢〉中老醫生懷念的少年,似乎都是以「Adonis」(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為原型,全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牡丹亭》中也有青春鳥:「【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堤防沉魚落雁鳥驚諠,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今」與「昔」是不可能妥協的,歸根究底,原因是:時間永不停駐。青春,不為任何一人久留一刻。
但是在某種場域,青春卻似乎是會駐足停留的。這些青春鳥遨遊的場域在哪裡呢?杜麗娘與春香是在「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的庭園。
同樣的青春,同樣的美,湯顯祖和白先勇都會為他們創造的角色,打造一個跨越現實時空的特殊場域,讓這群永遠的青春鳥在這裡生生不息的振翅翱翔。
愛情的轉移與變奏
除了崑劇之外,近年來跨界融合的改編演出豐富而多元,在小劇場中,有二分之一Q劇場的《柳‧夢‧梅》、蘭庭崑劇團《尋找遊園驚夢》、《移動的牡丹亭》等;在電影作品中,有楊凡執導的《遊園驚夢》(王祖賢、宮澤理惠主演)、陳國富執導的《我的美麗與哀愁》(張本渝、劉若英、吳天心主演)。其中《我的美麗與哀愁》是較大企圖的互文性改編,以《牡丹亭》的〈驚夢〉、〈尋夢〉、〈寫真〉、〈玩真〉、〈拾畫〉、〈幽媾〉、〈回生〉、〈冥誓〉八個經典折子來重新組合、改編。於是《牡丹亭》裡的杜麗娘換成了現代高三女學生杜莉莉(由張本瑜飾演),男主角柳夢梅則更換性別,成了現代女歌手柳玉梅(由劉若英飾演),原本互不相識的兩人,卻在冥冥之中產生了微妙的關聯。
渴望愛情的杜莉莉,也因為在夢中看到心儀的對象而茶飯不思。她不斷地在現實生活中找尋夢中愛情的感覺,卻仍舊無法像杜麗娘一樣擁有令人動容的愛情。杜莉莉因為一場意外而死亡,當她的鬼魂出現時,不只是為了尋找自己未盡的夢,也顯示了柳玉梅的感情出現了問題。玉梅的需要,成了開啟鬼界的鑰匙。而杜莉莉的一舉一動,也正反映出世人在愛情中的孤寂與哀愁。
有趣的是陳國富與楊凡兩位導演不約而同地把《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的男性角色更替為柳玉梅和榮蘭兩位女性的角色。這樣的性別轉移,產生了同性議題的聯想,看來自古糾纏鬱結的愛情習題,在當代編劇的筆下有了不同層面的開展,後續還會有甚麼樣的詮釋?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沈惠如
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現任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華戲劇學會祕書長。曾獲第二屆中國王國維戲曲論文奬。著有《尤侗西堂樂府研究》、《劇本研讀》、《袖珍曲選》、《從原創到改編—戲曲編劇的多重對話》,以及京劇劇本《廖添丁》、《水滸英義》、《閻羅夢》(與陳亞先、王安祈合編)、《八百八年》,清唱劇《烏江恨》、實驗崑劇《小船幻想詩》、《戀戀南柯》(此二者入選第五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十大表演藝術)、《半世英雄‧李陵》、《亂紅》(獲第十一屆「台新藝術獎」評審團特別獎)、舞劇《媽祖林默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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