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朋友常常打電話給R,R跟她相隔有幾個縣市之遙,很難得才會見上一面。R住在大學宿舍,房間裡的電話不能撥外線,也懶得走出去排隊打公共電話,而她跟男朋友住在另一所大學附近的小公寓,自己有一台電話,所以只好由她那邊打來。
沒什麼重要的事,她就是自顧自地說學校發生的事,跟誰吵架,哪個老師很色,還有早晨在堤防上慢跑時看到有兩隻狗在河邊草地交配,下課後又特別跑去再看一次,結果居然還在搞。剛上大學時,R唯一一次去找她,倆人曾經在那個堤防上一起散步,不過那個堤防既短又淒涼,哪有那麼多閒事好講?再不然就是講她男朋友,他今天說了什麼有趣的話,他有多麼愛她,她也決定以後要嫁給他,可能會一起出國一類的,R常常聽到放空,她卻可以不厭其煩地重述,不曉得她哪來的耐心,因為宿舍電話接外線有三分鐘限制,時間一到就會自動斷掉,她會一再重撥,像是要把當天的預定說的話全部說完為止。
跟男朋友分手之後,她打給R的第一通電話先是嘮嘮叨叨地又說了學校的事,接著她說她決定只活到二十四歲,然後在三分鐘一次斷線又重撥的過程裡,又說了很長的理由來解釋她為什麼只打算活到二十四歲,坦白說,R沒那麼在乎她說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同溫層的關係,R唸大學時聽過許多朋友說過他們只打算短暫活著。而在後來的漫長時光裡,R唸了研究所、當兵、進入社會工作,她則出國唸了個鳥不拉幾的碩士回來,在一家生技公司任職,她還是偶爾會打電話給R,有幾次她恍恍惚惚地拼湊著大學時代的印象,就像在說昨日才發生的事,R問她怎麼了,她總說:「沒事啦,我只是好想睡覺喔。」然後就摔掉電話。
R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她打電話來,一接通就說:「我剛剛吞了五十幾顆安眠藥喔。」R問:「妳家地址在哪?」她告訴R之後,R立刻跳上摩托車衝去她家。她開門讓R進去,自己一下子坐到地板,靠在櫥櫃旁,眼白大片朝下地死盯著R。R也依在她的身邊摟著她,她長至腰間的頭髮發散著乾燥粗糙的氣味。
「怎麼了?」
「我好想睡覺喔。」她說,「你抱我去睡覺。」
R將她抱上床,讓她蓋好被子,她要R留下來陪她。R說好,便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入眠,等到聽見她穩定的呼吸聲音,不知道該怎麼辦的R打了通電話,請一位女性長輩來陪她。
現在R想起她,總會想起那三分鐘就斷掉的電話,為了講下去,必須一再地重撥以連結那個中斷的前後,就像為了活下去,必須一再地做些什麼,連結深淵般阻隔人生的斷片。那些曾經告訴過R只打算短暫活著的朋友,包括她在內,據R告訴我,無一例外如今都好好地活著。他們是否因此感到慶幸,R不知道,但有幾位以為隔天便會見面或講上電話,卻早早將自己投入深淵的R和我共同的友人,不管他們自己怎麼認為,從R和我這邊私心來說,我們一點也不感到慶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