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代家開枝散葉,在不知地主是誰的土地上,開了「翡翠飯店」,後院與鄰居的微妙分隔存在的大樹屹立不搖。基三郎曾以後院的休旅車為家,而太二郎也在大樹上建起了秘密基地「樹屋」,基樹、良嗣都喜歡這個不用繳稅的家。隨著藤代家生活的穩定,第二代也開始展開探究生存之路……
【精彩摘文1】樹屋、第二代的生存掙扎
那是昭和年代,還是平成以後的事,良嗣已經想不起來了,但太二郎修建到幾乎真的可以住的秘密基地,大概就是在那時候被拆掉的。
說「住」,其實並不是帶著食物和替換衣物上去就不下來了。依照大人們的用詞,太二郎是開始在那裡「集會」了。
起先,太二郎的同伴是在翡翠飯店聚集。良嗣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同伴。他猜想會不會是船員朋友。一直到幾年前,基樹還沒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們從小學和幼稚園一放學,就會到姑姑位於黃金街的店去。基樹上了國中之後,良嗣和早苗也就各自在家裡看電視、打電動來殺時間。良嗣玩膩了常會跑到店裡去,學著大人幫忙,所以太二郎的同伴他也看過幾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們突然開始會來店裡,一群人大約四、五個,有男有女。有時候裡面一個年輕女子會把良嗣叫過去,給他巧克力或口香糖,所以良嗣會故意挑他們來的時候去店裡幫忙。因此,當祖母大吼著把他們趕出去的時候,良嗣也當場看到了。
太二郎和他的同伴像平常一樣吃飯喝啤酒,飯吃完了也不離席,就在那裡說起話來。有一天,良嗣問他們:你們在說什麼?因為那天都沒有人理他,他想引起一點注意。
「我們在說,要怎麼做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年輕女子神情認真地說。
真正的幸福是什麼?──良嗣問。
「東西和錢都不能讓我們幸福,不能讓我們脫離眼前的苦難。這樣的世界也不能幸福。我們在討論的就是,要怎麼樣才能逃離這些,獲得真正的自由。」
就在這個時候。給我滾!──祖母拿研磨棒敲著炒鍋大吼。店裡的客人全都愣住了,停止動作看著祖母。
「你們給我滾!不許在這家店裡集會!太二郎,把這些人給我帶走!不許對這孩子胡說八道!」祖母從吧台裡探身出來大吼。
「伯母,我們沒有胡說八道,是認真針對幸福……」
祖母頓時瞪大了眼睛,再次拿研磨棒敲炒鍋,敲個不停。好好好,我們出去就是了──太二郎大聲說,他們全都雙手摀著耳朵走了。祖母看他們走了,才哼了一聲,回去洗東西。
太二郎聽了祖母的話,他和那些同伴再也沒有出現在店裡,但有時候會有一、兩個人來找太二郎,他們會爬到樹上去,好幾個小時都不下來。太二郎也不像以前那樣叫良嗣到秘密基地去了。大人們說,他是在「祈禱」。
「祈禱是什麼?」良嗣問基樹。基樹往榻榻米上一坐,擺出跪坐的姿勢,翻起白眼做出拜拜的樣子,叫道:「啊!啊!啊!神靈、神靈附在我身上了~~」然後往後倒。
「太叔都在做這種事啊?」良嗣驚訝地問。
「我哪知道,我又沒看過。」最近對遊樂場比秘密基地更感興趣的基樹說完,便離開了小孩房。
「祈禱是什麼?」良嗣實在太好奇,在洗臉台遇到太二郎,就直接問他。
「良寶,要一起洗澡嗎?」太二郎突然說。晚飯早就吃過了。良嗣雖然有些害臊,但母親一回來照樣會叫他趕快去洗,所以便嗯了一聲,點點頭。
「你有沒有覺得好痛苦、好難過過?」
兩人一起泡在浴缸裡時,太二郎問。像這樣兩個人一起進浴缸,就會很擠。良嗣反覆思索著痛苦、難過,然後說:
「像是寫漢字作業,」良嗣,「或是跳箱跳不過去的時候。」
「嗯,是啊。長大以後,這種事就會變得更多、更久,會增加。」
「可是長大以後就沒有考試了啊!」良嗣反駁。
「雖然沒有考試,可是像寫一百個小時漢字作業那麼累人的事會變多。」
「可是,長大也會有好事啊。大人就不會被叫說快點做這個做那個,沒有聯絡簿也不用寫作業。」
「當然啊,也會有開心的事、高興的事。的確是有。也有小孩子不懂的幸福。可是,這些一下子就過去了。你還來不及覺得『我好幸福啊』,幸福就過去了。然後接下來又是寫一百個小時的漢字。」
「我的天啊。」
「對啊,我的天啊。」
太二郎從浴缸裡站起來,坐在浴室小板凳上開始洗頭。良嗣泡澡泡得很熱,便起來坐在浴缸邊上,看著洗髮精的泡泡到處噴。為什麼漢字作業會增加啊?他一直以為長大是更開心的事。
「可是,有辦法可以完全從那些事情解脫。」
「解脫是什麼?」
「就是跑掉。不對,不是跑掉,是面對。可以到沒有寫一百個小時漢字的地方去。」
「怎麼去?」
「拋棄自我,積功德。所謂的自我,就是什麼事都只想到自己的心情。也就是說,要把自己丟掉。這麼一來,就不會有欲望。傷心、後悔、恨別人的心情,就全部都不見了。可是,這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不是一個人說好,我要這樣,就能變成這樣的。所以,要好幾個人聚在一起努力。所以呀,我們做的事不是祈禱,是修行。」
太二郎洗完頭,接著在身上搓出泡泡,以得意的語氣解釋。自我、功德、欲望,這些都是良嗣沒學過的詞語。但是,他大概猜想得到這些詞語的意思。
「那要做些什麼?」
「要努力變成純粹的無我。」
「所以啊,要怎麼做?」
「要唸一些祈禱的話。」太二郎說,用臉盆舀浴缸裡的水沖水。聽起來好像沒有基樹開玩笑說的那樣,會有神靈附身。太二郎進了浴缸,換良嗣洗頭。一直到這時候,良嗣洗頭還是一定要閉著眼睛。他緊緊閉著眼睛問:
「太叔,那,以前你都很痛苦、很難過嗎?」
「嗯,很痛苦,很難過。」黑暗中響起太二郎的聲音。
「現在就不會了?」
「還早呢。我的修行還不夠,而且又是在家居士。」
「在家……?」
「我說,良寶,等你長大了,覺得痛苦難過的時候,就告訴我。我會教你怎麼樣不痛苦不難過。」
「可是,太叔又還沒有不痛苦不難過啊。」
良嗣的這句話沒有得到回答,而是聽到「耳朵後面也要洗哦」,然後就有熱水從頭上淋下來。
和太二郎一起洗澡的幾天之後,秘密基地就被拆掉了。良嗣放學回來,就看到父親和祖父在拆解秘密基地。冬天都快到了,他們兩個身上都只穿著背心,拿著鋸子,拆掉欄杆,鋸斷柱子,掀開地板。為什麼要拆?──良嗣從樹下大叫,兩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專心繼續拆解作業。良嗣進了店裡,吃了祖母特製的油條裹砂糖點心,喝了柳橙汁,照祖母吩咐的,把桌上的碗盤收好,再次到院子裡去,秘密基地就已經不在了,堆在大樹下的木材正冒出火焰。火焰朝著天空,像布一樣柔弱地搖擺。而頂端漆黑的煙,則以令人害怕的勢頭往上竄。事實上,良嗣真的很害怕。
「拆掉是為了不讓太叔在上面修行嗎?」良嗣問並排著抽著菸、望著火焰的父親與祖父。
「他要是去住在那裡就糟了。」祖父說。「我們家的笨蛋總是喜歡住在院子裡。」
良嗣想說太叔不是想住在那裡,是想解脫,可是他沒說。因為他不知道太二郎想從什麼東西解脫。許久之前,良嗣就已經知道太二郎不是船員了。